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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篇:大病一场

三立忽然觉得不舒服,四肢乏力,骨节酸疼,前胸里面还一跳一跳象针扎似的。这是没有过的感觉,从小到娶妻生子,还没这么难受过——怎么回事? 
    他没想到会生病。一来没闹过大毛病,免不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一碗热汤面就好,所以人家说别看他瘦,却瘦得精干,瘦得硬实,如同国画里墨笔勾勒的铁线梅枝——虽然此喻雅得近乎相声里的玩笑;二来他没工夫生病,十几岁就每天早出夜归连轴转,说十几个段子,没有年节假日,风雨无阻,家里等着他的份子钱开伙,半夜回家交帐,睡一觉爬起来又走了,有闲工夫歇病假吗?不光是自己,就是心爱的头生闺女大香病了,他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夜里,惠敏眼泪汪汪地迎着他说:“他爹,大香怕是不行了!……”他先是一征:什么“不行了”?及至看见炕上昏睡不醒的孩子,才吃惊、焦急、恼怒,人命关天的为什么不早说?可是一看媳妇那明显憔悴、消瘦了的面容,又把火气压下去了。她是怕自己劳神、分心啊!
    女儿那场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三岁的孩子,哪儿不舒坦也说不清,只是发烧、昏睡,水米不进,后来竟抽起风来,吃什么小药也不顶事。于是有人建议他去买估衣街达仁堂的“局方至宝丹”,与安宫牛黄丸齐名,系祖传秘方精选材料配制,原来专门供应宫内皇上一家老小的。非得去估衣街的达仁堂买吗?他问。对方的答案是不容置疑的,此药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独家生产的“名优产品”。他匆匆去了。
    高高的柜台后边,立着穿长袍的取药先生,笑眯眯的一张圆脸,两撇小八字胡,态度是蛮和气的,先用眼将他上下一打量,却说:“吃小儿金丹就行了,要不来两付至宝定?一毛钱一丸……”“不行啊先生,那些小药都吃过,不见好,您无论如何得……”他又详细介绍病情,取药先生这才扬手晃晃白袄袖,反身从药柜上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一盒药来,包装极讲究,锦缎盒面,红缎衬里,上面托着一颗乳色的蜡丸。“三块二一付”他听了一颤,这是好几袋洋面钱哪。为了救孩子一命,只好赶紧如数交了。取药先生说,回去把药丸掰成五小块,每天夜里吃一小块,一般吃一块即见效,如果两、三块仍不好,也就不用吃了。还嘱咐他,把剩下的装进小玻璃瓶里封好,妥为保存。他连声应诺,战战兢兢地将药盒捧回家来。此药果然名不虚传,大香吃一小块病情缓解,第二小块下去已经有精神儿了!三立高兴得抱起孩子,眼巴巴瞅着,含泪叹道:“这真是:没嘛别没钱,有嘛别有病。孩子,爹可是穷说相声的,今后您——高抬贵手吧!……”方才还抹泪的惠敏,听着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剩下的药呢,一高兴碰翻茶碗,泡了!
    这是大香三岁那年的事。
    眼下,是三立渐渐顶不住了。不服不行。那天夜里从书场台上下来,忽觉两条腿发软,身子一晃两晃,险些扑在煤球炉子上。可他扶着桌子缓过劲儿来,还是不在意,当晚被师弟刘桂田、徒侄刘宝瑞送回家,分手时还说:“没事,不得紧的,明儿见吧!……”
    第二天,他没能起床。挺住劲两次想坐起来,都没有成功,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心想:这些日子是太累了,自打搬到南市“三不管”来每天象汽车轮子似的,转个不停,兴许真该缓两天了,就歇口气吧。谁知这一歇就是四、五天,病情还是不见好。他不禁着起急来,再这样粘在炕上,一家老小吃什么呀!他不相信自己的身子这么珍贵硬要下地,惠敏拦着不让。正争执着,师哥高桂清来了。他帮着惠敏把三立扶回炕上,把被子重新掖好,说:“师弟,别着急,好好养着。我知道你愁什么,没事儿,我跟哥儿几个核计了,有我们各家吃的,就饿不着你!……”
    桂清的语气斩钉截铁。三立知道,现在师父周蛤蟆平日大多出外跑码头,在家时一天来说两段,后台的事务都交给桂清管,他说话是算数的。可眼下大家都不富裕,心里过意不去呀。他刚想说什么,被桂清拦住了:“你别说了,我早有打算。按满份开,日后别人再有个不到的时候怎么办?我看就开八成吧,上场的分一块,有你八毛,不够再说,怎么样?”
    胸中一时热浪翻涌,三立还有什么说的呢。当时不懂什么“病假工资”、“劳保条例”,只感受到了师友们一片烫人的义气,钦佩师哥高桂清的苦心筹划。事隔半个世纪回想起来,这“八成开份”倒是穷苦人对劳保待遇的一大创造呢。
    从此,师友们就在每天晚上散场劈份以后,把钱送到家里来。高桂清、赵佩茹、焦少海等住的远,经常是刘桂田、刘宝瑞顺路送来。桂田是在一个马勺里喝过粥的师弟,宝瑞拜张寿臣为师,按辈份叫三立“三叔”,也是早年丧母,父亲推车卖糖,他平日就住在书场后台,离三立家极近。他中等身材,大脸盘有点儿扁,貌似魁梧,其实身上没多少肉,用三立的话说:“跟我一样,里边(指骨头)都露着……”他们早就共过患难。三立十八岁那年同他初次跑码头,在由营口奔烟台的船上,他一连两天没吃上东西饿虚脱了,三立斗胆偷了两个老乡的锅饼,救了他一命。所以,每当他半夜带着初冬的寒气跑来,三立过意不去,他就一本正经地说:“得,三叔,谁让我吃过您‘变’来的锅饼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渐渐冷了,三立依然卧床不起。此时,他和妻子以及师友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太年轻,也太穷了,没有把身子骨安危当回事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一位中医给三立按过脉以后,对惠敏说:“有好吃的,挑他顺口的东西,给他做点儿吧!……”惠敏只顾点头,旁边赵佩茹的母亲却听得头皮发紧,忙将惠敏拽到院里,焦急地说:“傻孩子,大夫这是让料理后事呢!……”
    “啊……”惠敏忽觉得晴天霹雳,天旋地转,只知道哗哗流泪,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佩茹的母亲赶紧找大家商量,不能眼巴巴地等死,得想办法。中医不行请西医治,说什么也得救三立,还有一家子人靠他养活呀。最后决定去请三立的一个当西医大夫的本家二哥,是亲戚总近着一层,信得过。 
    二哥为三立做了全面检查,诊断是助膜炎,长时间高烧,炎症漫延,再耽误确有生命危险!
    就这样,三立在大病两个月之后才知道得了什么病,对症下药,捡了一条命。
    就这样,一个几经离散的小家庭没有再一次失去一家之主,得以保全。
    一晃三个多月,三立从鬼门关扶摇而返,已经是三六年的腊月了。一百多天缠绵病榻,使他终于认清了身体承受力的极限,思来后怕,同时也亲身感受到了穷艺人的侠骨义肠,铭刻肺腑,终生难忘。
    此外,这次生病,也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在家与妻儿厮守的机会。这是他从前以至后来几十年都难有的。女儿会哄人了,侄子敬伯也一天天懂事了,当他病情好转的时候,就趴在炕头说东道西起来。惠敏歇下来,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也开始不紧不慢地叨唠。
    “你这个人哪……俺知道你为啥闹病!”
    “为啥?”他学她的口音。
    “累的。”
    他点头,此话不假。
    “还有哩,心憋闷的!”
    “啥?”
    一双大耳朵倏地支楞起来:她怎么会知道?此话也不假,爹死娘私奔,他心里一直象堵块大石头,搬了家也丢不开,说句老话是“家门不幸”,晚辈抬不起头来呀。可是,他对谁也没流露过,没用。不想竟没有瞒过妻子,望着那憨厚、亲切的面容,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娘,等我病好了,我……”
    “干啥?”
    “我……领你去书场,听我说相声!”他实在想不出更丰厚并且能够实现的答赠了。
    惠敏认真地点头:“嗯。俺听对门大嫂子说过。你说相声——可贫!”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