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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地篇:青楼之下

白天撂地,天擦黑收摊,晚上也不能闲着,奔着过夜生活的地方——妓院走,叫“串巷子”。 
    三十年代的天津卫,妓院象雨后的野草疯长,从现在的和平路往北,深街小巷里一片连着一片,同庆后、南市三不管、侯家后、裕德里以及日租界的旭日里等处,虽分三六九等,却都灯红酒绿,操的是皮肉生涯。三立从十七岁开始串巷子卖艺,一直视若畏途,明知不是正经去处,他又生性腼腆、古板,硬着头皮去说笑话,好不难受。后来他初开山门收个徒弟叫阎笑儒,麻脸,外号阎麻子,嘴特别甜,见了老鸨子就叫娘,对妓女一概脆生生地称姐,还要贫嘴带出洋相,哄得上下眉开眼笑,总能多揽生意。三立带他串巷,觉得既可气又可怜,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此乃后话。
    早年同三立搭伴的叫朱阔泉,与三立同辈,后来当了侯宝林的师父。此人又高又胖,艺名大面包,性格爽朗,心直口快,就是脾气有点倔。可想而知,他俩搭伴不会成为在技院受欢迎的人。那年秋末冬初,北风冷飕飕的象小刀子刮肉皮了,他们夹着长衫跑了几处都吃闭门羹,不是老鸨推托客人不点,就是该死的“茶壶”不开门,到晚上十一点多钟,赶到现在天祥商场后边辽宁路陆记面馆对过的大庆里,只见口外摆满了货摊,有吆喝卖鲜货(水果)、青萝卜的,有摊煎饼果子、喊“爆肚开锅”的,还有卖廉价首饰和丝线袜子的。他们身上冷,肚子也咕咕叫,都不敢往吃食摊上看,一直往里走。还好,有一家妓院的门敞着。
    “站住!”刚迈进院里,就被一声极尖利的叫喊喝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从一尊胖得象发面馒头的身子里发出来的,两道描过的细眉下面是一对随时有爆裂危险的金鱼眼。
    “老板,我们哥俩来说一段……”听称呼,就知朱阔泉远不如那未来的徒侄乖巧。
    “又是你们俩,瞧瞧,整个一对丧门星!”老鸨一撇嘴,“这儿没人听你们穷白唬,给我脚底下贴邮票——走人!”
    “老板,我们……”朱阔泉说好话,三立则直勾勾看着老鸨的金鱼眼,既担心又盼着它们啪一声炸开。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别穷磨蹭!……”老鸨一连气地往外挥手,这时楼上一扇门吱哑一响开了,有个身影喊道:“妈呀,这屋里潘二爷想听,您就让他们留下吧!”说着,又使性地朝屋里说:“要听么!……”
    说话间,哒哒哒一溜楼梯响,一位穿粉红袄裤、绣花鞋的高身条姑娘走了下来。是十姐。不仅模样俊,而且心肠热,过去就关照过他们的生意。
    十姐算鱼眼鸨母的干女儿,是相上的人,又正年轻走红,老鸨总要给点面子。原来妓女分柜上、搭住两种,后者自雇佣人,付一应费用,按期与老鸨分帐。
    “来吧,外边怪冷的!”十姐招呼他们上楼,老鸨还在后面喊:“见人喜庆点儿,别象谁该你八吊钱似的!哼……”
    “我X你妈!”朱阔泉猛不丁偷着骂了一句。
    十姐噗哧乐了,回身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个大面包,倔头!”
    屋里暖气扑面,只是香水味儿同烟雾、酒气混杂在一起,有点混浊。一个大驴脸的老客,正倚着被垛看小人书,翻了翻眼皮说:“大晚上的,听什么相声呀,真是!”
    “我要听么!”十姐使性,又哄他:“我给你削个梨吃,还不行?……你们小哥俩暖和过来,说段《八扇屏》吧!”
    好容易有了生意,俩人打起精神说了一大段。
    “真逗!”十姐失笑了,“一段两毛,这是大段子,两个合一个了,该给四毛!”
    “嘛玩艺儿,就这么白唬一阵要四毛钱?”驴脸不买帐,“不行,就给一毛!”
    “四毛!”
    “一毛!”一张毛票扔在桌面上,“行了,走人吧!”
    师兄弟都没有拿。这是打发要饭的呀!
    僵持一阵,十姐看看他们,又瞥了眼越发拉长的驴脸,心说这次碰上瓷公鸡了!却又不敢过份惹他,忙把他们拉到一边,凑到耳根小声说;“拿着吧,兄弟。不拿白不拿,出了门再骂他八辈祖宗!”
    十姐发了话,又不好给她惹事,俩人只好默默地捏钱出了门。
    夜深了,妓院除去留住的客人,其他打茶围的已经散了,开始熄灯关门。两个人迎着冷凤山巷口,怒气难忍,想想挺俊的十姐要侍候那头恶驴,又觉得不平。朱阔泉连驾街的精神都没有了。三立闷闷地说;“师哥,上辈倒了八辈子霉,干上咱们这一行!”
    巷口左首有个烧饼、果子摊,阔泉说:“算了,就当没遇上那个王八蛋。来,抽签试试手气,看下辈子能不能转运?”那时候,烧饼、果子摊带抽签,竹筒里有三十一根签,上面是骨牌点,一个银子抽一回,一回抽三根,三根的牌点加在一块儿超过十三算赢,任选六样吃食;不足十三点白抽,一样不给。朱阔泉赌气把一毛钱(折合四十六个银子)都扔摊上了,让三立抽。三立战战兢兢插上一阵,似乎那签真的决定着日后的命运,等抽出来一看:一个“大仁”,一个“三四”,一个“幺四”(大仁、三四、幺四均系赌具牌九的骨牌点)——啊,好签!“巧儿!”这是要翻番的,四十六个铜子翻成九十二个,都按六样吃食任选,把整个摊子吃光也不够!摆摊的傻眼了。阔泉和三立早就饿了,如今赢了一摊子吃食,先气后喜,反倒没了食欲。阔泉直催三立吃:“那儿有锅簏,这儿,蜜麻花……
    摆摊的眼巴巴望着,三立只吃了两个锅簏就吃不下去了。他觉得,再吃下去有点儿象谋财害命。
    “饱啦?手气不错,饭量不大呀!”朱阔泉打着哈哈,塞给他一个麻花,自己也拿上一个,冲摊主大声说:“得,咱们清帐啦!我们哥俩图个吉利;你干小本生意,挨冻受累也不容易,接着卖你的货吧!……三立,走,上龙泉澡塘子洗澡去!”
    痛快!三立觉得师哥的决策无比正确,干嘛抽了好签就把人吃光呀。洗澡去!他朝摆摊的一扬子,跟着阔泉大摇大摆朝路旁的龙泉走去。
    摊主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后来,他一遇上阔泉、三立就塞给他们吃食,交朋友了。
    师兄弟舒舒坦坦地烫了个热水澡。管他下辈子如何,也让老鸨子、驴脸滚他娘的蛋,老子没拿钱当一回事!
    也许,只有穷人,才会真正把慷慨纯然视为一种乐趣。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