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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古小说里的中国


    从几年前开始就对中国的地域形象很感兴趣,并一直进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了解到朝鲜的燕行录、漂海录的存在,由此有机会考查朝鲜人眼中的北京和中国各个地域的形象。笔者本身是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所以考虑把最近感兴趣的中国地域形象和小说联系在一起。当然,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提到了很多关于中国地域的内容,但是这次研究侧重于韩国的古小说。因为有趣的是,朝鲜时代的小说中,有很多小说的背景都是中国。大部分朝鲜小说的作家都没有亲自去过中国,尤其是北京以南地区,更没有人去过。然而朝鲜的古小说中,却出现了各种关于中国地域的内容。由此,就想到了要介绍小说中出现的中国地域,并研究中国地域的真正形象和小说中的形象有什么差异以及这种差异是怎么出现的。
    朝鲜支配阶层专享的汉文学的遗产非常庞大,其核心就是诗和文。虽然偶尔也会出现用汉文写的杂录和小说类,但是不能算是正统汉文学的范畴。韩国汉文小说从15世纪开始到17世纪前半期有着明显的发展。但真正的小说可以说是从朝鲜初期金时习(1435—1493)的《金鳌新话》开始的。之后,随着申光汉(1484—1555)的短篇小说集《企斋记异》等汉文小说的出现,汉文小说在文学史上也占据了一席之地。进入17世纪后,汉文短篇小说有了更大的发展,这个时期的小说更加逼真地描写了现实世界,大胆地暴露了社会矛盾的问题。尤其是以壬辰倭乱(1592—1598)为背景,批判当代现实的梦游录类型的作品不断出现。尹继善(1577-1604)的《川梦游录》、权韠(1569-1612)的《周生传》、赵纬韩(1567-1649)的《崔陟传》、作者未详的《云英传》等都是以爱情磨练为素材的汉文短篇小说,比十五六世纪的作品篇幅大大增加,成为了17世纪下半期长篇小说的过渡形式。到了17世纪中下半期,《壬辰录》、《朴氏传》、《淑香传》、《九云梦》、《谢氏南征记》等韩文中长篇小说大大涌现。进入18世纪后,盛行篇幅较长的长篇家门小说。19世纪盛行的英雄小说和盘索里(Pansori)系列的小说以及家庭、爱情、世态、寓言小说等多种类型的韩文小说在十八九世纪大量涌现,读者也大量增加,上到士大夫,下到贱民都是这类小说的享受者。其中,《谢氏南征记》和《彰善感义录》等翻译成汉文,连有识之士阶层都成为了它们的读者。
    这篇文章中要研究的是《崔陟传》中体现出的中国地域。
    赵纬韩及他的《崔陟传》
    《崔陟传》又名《奇遇录》,描写了由于壬辰倭乱而家族离散的情况,这篇小说以朝鲜、日本、中国以及安南为背景,空间舞台很大,是韩国古小说中少见的一部作品。
    《崔陟传》的作者赵纬韩在南原寓居的时候直接听崔陟讲述,并大体记录了故事的始末。作家赵纬韩(1567—1649)字持世,号素翁、玄谷,光海君元年(1609年)考上增广试文科,开始正式走向官界。他青年时期,壬辰倭乱发生,于是就去了母亲故乡所在的南原,开始了避难生活。在此期间,他失去了唯一的骨肉小女儿和自己的母亲,陷入了悲痛之中。当赵纬韩31岁丁酉年的时候又失去了夫人,丁酉再乱,他又一次开始了避难的日子。在南原避难的时候,暂时在金德龄将军的手下,帮助击退倭寇,其中还和明军进行了交流。并和有一个明军约定一起去中国的胜地江浙、苏杭旅游,但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由于受到哥哥维韩的挽留,于是就没有动身。他又在光海君二年八月(1610年8月)任职礼部郎中的时候,以谢恩使书状官的身份去了明朝,并于第二年3月回国。后来由于朝纲紊乱,他受到小人的猜忌和嫉妒,就去南原周浦隐居,这时创作了《崔陟传》。然而,赵纬韩老年的时候又重返官界,60岁的时候被选为制述官,有了接待明朝使臣的机会。之后,又遭遇了丙子胡乱(1636年),等战乱结束以后,他70岁的时候又走上了仕途,做了礼曹参议,83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正如上文所讲,赵纬韩的生活和中国有着密切的关系,他遭遇了壬辰倭乱,认识了明朝的人,并且曾一度有过跟着明朝人去中国的想法。之后,想去文化发达的中国旅游,并且以书状官的身份访问中国见到奇异的情景的时候,还作了即兴诗。《玄谷集》中有记录访问中国时感受的作品。其中,当他看到非常逼真的假花的时候,就用《有卖造花者,红药白梅共一纸盆,其巧逼真,置诸案上而赋之》这首诗来表达当时的感受。当他看到被放入水族馆里的鱼的时候,就认为很神奇,于是就吟诵了《琉璃甁贮水,养紫鱼数个,实案上澄澈,若空一鱼之影,或有大小,或成五六,殊为异观》这样一首诗。之前,和他关系甚好的许筠讲起去中国旅行时候的行路艰辛时,他竟然说,“吾辈不得生於中国已云不幸,况可以跋涉之劳,废夫伟丽之观耶?此与井蛙之觏奚殊哉?”,足见他对中国非常感兴趣。
    不仅只有赵纬韩,当时朝鲜有很多文人都对中国很感兴趣。壬辰倭乱一发生,明军就来朝鲜参战,所以朝鲜的文人和有识之士阶层就有了和明军交流的机会。赵纬韩也是壬辰倭乱之时和明朝的人有所交流,才有了跟着这些人去苏州、杭州等江南地区旅行的想法。不仅如此,和赵纬韩关系甚好的许筠对中国有着极大的兴趣。1591年,壬辰倭乱发生之前,20名中国商人在做砂糖生意的时候遭遇了风浪,漂流到济州岛。这些人被押送到首尔,许筠和他的朋友一起找到他们,详细询问了苏州和杭州的风俗等,他的提问就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乡一样。这些人一直惊叹道,“秀才何以外国人历知中原风土邪?”兴奋的许筠开始不断地讲起了他们住的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们,他们大吃一惊,一直都惊得合不上嘴。许筠在《鹤山樵谈》中自豪地讲述着这个时候的事情。并且,在这篇文字之前,还记录了长兴人李彦世被倭人抓走后来逃跑后漂流到中国,之后又回来的事迹。书中还写道,虽然这个时候他从李彦世那里听到了关于南昌、苏州、杭州、南京以及北京的风光和景色的内容,但是并没有让他感到惊奇。许筠比中国人更精通中国的地理,这也反映了当时朝鲜的文人们对中国的关心。他们尤其对中国的江南地区很感兴趣,许筠被认为是熟读了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不仅是许筠,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周生传》的作者权韠也对中国有着很大的兴趣。他也和赵纬韩有着深交。
    《崔陟传》的故事梗概如下。
    朝鲜南原有书生崔陟,家甚贫,与父居于西门外万福寺之东侧。他在城南郑上舍家求学,由于人很敏慧,学问长进很大。郑之表姪女李玉英爱上了他,于是投诗相寄,以表爱慕之情。崔陟卽托父亲向郑上舍求亲,玉英之母沈氏起初有难色,但玉英决心已定,不得已,卽应允。崔陟大喜,屈指而待婚日。谁知此时壬辰倭乱开始,南原边士贞起义兵,以崔陟有弓马才,强拉同行。崔陟走后,富家子梁生贿赂郑妻,向玉英求婚,沈氏亦有悔意,欲破前约。玉英自縊欲死,幸被救下,擧家大惊,不復言梁生之事。崔陟回家,两人终于成亲,自此情爱尤篤,又生一子曰梦释。丁酉年(1597年),倭寇陷落南原,避难中,崔陟与妻、子失散,无奈之下,只好跟随明将余有文到了中国。儿子梦释幸被燕谷寺僧人所救,后来又被崔陟父亲和玉英母亲发现,遂带回家中抚养。玉英易为男装,成为俘虏,随老倭顿于泛舟往来于闽浙之间。庚子(1600年)春,崔陟与友人宋佑泊舟安南的海港,幸遇日本船上的妻子,两人相对痛哭,如在梦中,于是夫妻合聚。他们留于杭州,居一载,又生一儿曰梦仙。梦仙长大后娶妇曰红桃,其父曾赴朝作战,生死未卜,红桃日夜腐心,希望能入朝寻父。己未年(1619年),淸军入辽阳,崔陟应征加入明军,开赴前线,不幸战败被俘,而此时崔陟长子梦释作为朝鲜援军亦被俘,两人在战俘营中相认。父子俩冒险逃回朝鲜,半路,崔陟得病将死,幸被明人陈伟庆所救,问其来历,竟是红桃之父。一夜,玉英梦见佛说崔陟未死,就和梦仙,红桃具舟,歷经千辛万苦后到了朝鲜,终于一家团聚。
    《崔陟传》里的中国
    《崔陟传》中出现的主要人物中,去过中国的人有崔陟、玉英、陈伟庆、红桃、梦仙、梦释等六个人。首先,崔陟先在南原停留了一阵子以后,丁酉再乱时,跟随明代人余有文去了浙江绍兴地区,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又游览了洞庭湖等地方。
    是时,陟在姚兴,与余公结为兄弟,欲以其妹妻之。陟固辞曰:“我以全家陷贼,老父弱妻至今未知生死,纵不得发丧服衰,岂晏然婚娶,以为自逸之计乎?”余公遂以止之其图。余公病死,陟尤无所归,落拓江淮,周游名胜窥就门。深岩穴,穷瀟湘,航洞庭,上岳阳,登姑苏。吟咏於湖山之上,婆娑於云水之间,有飘飘遗世之志。闻海蟾道士王用隐居靑城山,烧金鍊丹,有白日飞昇之术,将欲入蜀而学焉。适有宋佑者,号鹤川,家在杭州涌金门内,博通经史,不屑功名,以著书为业,喜施与,有义气,与陟许以知己。闻其入蜀,载酒而来,飮至半酣,字陟而谓曰:“白昇,人生斯世,孰不欲长生而久视?古今天下寧有是理。餘生几何?而何乃服食忍飢,自苦如此,而与山鬼为隣乎?子须从我,而归浮扁舟,适吴越贩绘卖茶以终余年,不亦达人之事乎?”陟洒然而悟,遂与同归。
    岁庚子春,陟随佑与同里商船往来於安南。时有日本船十餘艘,亦泊于浦口,留十餘日。
    正如上面引用文所写,崔陟以江淮地区、潇湘地区为中心,航洞庭,上岳阳,登姑苏。游览了具有代表性的名胜古迹洞庭湖和岳阳以及苏州。虽然没有关于这些地域形象的描写,但是却描写出了整体上悠然自得地游览消遣的气氛。还写道,“闻海蟾道士王用隐居靑城山,烧金鍊丹,有白日飞昇之术,将欲入蜀而学焉”,知道青城山是道教的根据地。然而遇到杭州人宋佑后,就过上了“适吴越贩绘卖茶以终余年”的日子。不仅如此,还描写了“陟随佑与同里商船往来於安南”的情况。如果《崔陟传》的作者赵纬韩没有经历壬辰倭乱,没有以使臣的身份到访中国的话,是不会有这种国际性的感觉的。
    之后,赵纬韩成为了对抗后金的明朝士兵,去了辽阳。
    明年己未,奴酋入寇辽阳,连陷数鎭,多杀将卒。天子震怒,动天下之兵以讨之。苏州人吴世英乔游击之百总。曾因有文,素知崔陟才勇,引而为书记,俱诣军中…
    至於辽阳,涉胡地地数百里,与朝鲜军马连营于中毛寨。主将轻敌,全师致衄。奴酋杀天兵无遗类,谕胁朝鲜,无数杀伤,乔游击领败卒十餘人,投入鲜营,乞着衣服。元帅姜弘立,给其餘衣,将免死焉,从事官民李民宴惧其见忤於奴酋,还夺其服,执送贼阵。而陟本鲜人,遑乱之中,匿编行间,独漏免杀,及弘立辈纳降,陟与本国将士,就擒於虏庭。
    《崔陟传》中体现出的辽阳形象充斥着边境的险恶气氛。对侵略明朝的后金的反感和北方贼寇的形象可以通过“奴酋”这个词看出。《崔陟传》中的崔陟去过了南原-燕谷-绍兴-洞庭湖一带-(四川青城山)-安南-杭州-辽阳-恩津-南原等朝鲜、中国、安南多个地区。其中,绍兴、洞庭湖、四川靑城山、杭州、辽阳等都是中国地区,除了北方的辽阳地区以外,其他地区都体现出了正面的形象。
    另一方面,崔陟的夫人玉永在丁酉再乱之后,跟着跟随倭寇来的顿于去了日本浪姑射(名古屋)。在那里坐着船来往于闽浙地区,也就是现在的福建省和浙江省地区,做起了生意。
    顿于家在浪,时妻老女幼,无他子男,使玉英居家,不得出入。玉英谬曰:“我本貌少男子,弱骨多病。在本国不能服役丁壮之事,只以裁缝炊饭为业,餘事固不能也。”顿于尤怜之,名之曰‘沙干’,每乘舟行贩,以火长置舟中,往来于闽浙之间。
    实际上,壬辰倭乱的时候很多朝鲜人被抓去了日本。姜沆在《看羊录》中详细描写了这个情况。玉英不仅在中国,还去了安南做生意,但是当时在朝鲜只有漂流民才可以去安南。在小说中,玉英去了京城-江华-南原-日本-浙江、福建地方,还往来于安南-杭州-无人岛-顺天-南原等地区。玉英的旅程中和中国有关的地区是浙江、福建和杭州,但是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对这些地区的描写。从侧面体现出的一点是,玉英是坐船往来于浙江、福建一带和安南地区的。这些地区和朝鲜时代漂海录里描写的地区有一些是一样的。郑运经的《耽罗闻见录》中收录了朝天馆住民高尚英的《安南国漂流记》,并且崔溥的《漂海录》中也有访问浙江地区和杭州地区的记录。
    小说中描写道,崔陟的亲家陈伟庆以杭州-义州-顺天-恩津-南原的顺序、崔陟的次子梦仙和夫人红桃以杭州-无人岛-顺天-南原的顺序、长子梦释以南原-燕谷-南原-辽阳-恩津-南原的顺序走访了朝鲜和中国地区。
    如此,《崔陟传》中主要人物的行走路线都很国际化。虽然没有具体的叙述中国地域的形象,但是通过小说里的氛围来看,北方的辽阳地区体现出来贼寇这个反面否定的形象。朝鲜文人们本来就一直无视北方的少数民族,并称其为贼寇,这次由于壬辰倭乱,更加对明朝存有感激。所以,在朝鲜人眼里,攻击明朝的后金的形象必定是反面否定的。
    绍兴、杭州等江南地域浮现着一种肯定的氛围。这也可能和当时朝鲜文人的江南热有密切关系。并且四川、洞庭湖等地的胜地形象也原原本本地体现了出来。
    《崔陟传》是反映了赵纬韩经历的一部小说,它的背景涵盖了朝鲜、中国、日本、甚至是安南,地理范围非常大,这在韩国的古小说史中是很难见到的。这部作品是集合了壬辰倭乱、和明军的交流、作家赵纬韩的中国燕行、当时朝鲜文人对中国的极大关心等多个方面才作成的。《崔陟传》中出现的地理方面的情景不是单纯想象中的地理,而是以现实为基础的地理。这部小说基于下面四个方面才得以完成。一是基于作家赵纬韩的中国燕行经历。二是由于壬辰倭乱,对日本等地的地理也产生了兴趣。三是和来自江南地区的明军有过交流。四是当时朝鲜文人之间盛行熟读《西湖游览志》等中国地理书的江南热。并且,这些地域和漂海录、燕行录作家的地理经历也是一致的,这也使得当时不能出国的朝鲜读者们对其他国家有了更多的了解。
    (金敏镐(Kim,Minho):韩国翰林大学中国学系教授)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期刊》2017-07-04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