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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仙姜夔:用超越的美展现灵魂的自由与清高


    文/徐晋如(腾讯儒学专栏作者,知名学者、诗人。)
    杭州城北,古有东西马塍(chéng),居民以莳花为业,南宋名人,多葬于西马塍。今天东西马塍俱无陈迹以供多情人凭吊,只有一条马塍路,繁忙熙攘,两侧高楼林立,俨如森林。自上世纪九〇年代起,词人魏新河就每年踯躅在马塍路上,想寻觅一位南宗大词人的墓茔。他要找的这位大词人,姓姜名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是词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开创了幽劲清刚的词风,在婉约、豪放之外,别树宗派,对后世词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白石是江西鄱阳人,他的先祖,本来系出甘肃天水,十三世祖姜公辅,已经著籍岭南道爱州日南县(今属越南),曾在唐德宗朝为宰相。七世祖姜泮因任饶州教授,遂迁江西。白石的父亲姜噩,中了绍兴三十年进士,以新喻丞知汉阳县,汉阳,即白石词中的古沔之地。
    
    玉人何处教吹箫(资料图 图源网络)
    白石的人生经历很简单,他没有经历过乾坤板荡,宦海浮沉,终其一生,他都是过着被无产阶级学者骂为“寄生虫”的清客生活。其作品或登临吊古,或睹物怀人,不依门户,自写其心,潇洒中带着孤高,他的感慨、他的情志,都被巧妙地隐藏在那些气息醇雅的词句背后,他的作品的艺术性,无疑比其思想性更突出。这在中国古典作家中,实在是非常异类的。他的词多以意象组织成篇,不像其他词人那样,有明显的理路或情感脉络,他又通音律,能自度曲,作品遂能超越现世,进入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正如南宋末年的大词人张炎所称许的那样:“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辞源》)
    朱庸斋先生指出,白石词“以清逸幽艳之笔调,写一己身世之情”,于豪放婉约之外,别开“幽劲”一路。又说:“词至白石遂不能总括为婉约与豪放两派耳。”认为“白石虽脱胎于稼轩,然具南宋词之特点,一洗绮罗香泽、脂粉气息,而成落拓江湖,孤芳自赏之风格。此乃揉合北宋诗风于词中,故骨格挺健,纵有艳词,亦无浓烈脂粉气息,而以清幽出之;至伤时吊古一类,又无粗豪与理究气味,而以峭劲出之。”(《分春馆词话》卷四)这是对白石词的风格及其在词史上的地位所作出的精当评价。但朱先生和清末词人周济、陈洵一样,认为白石脱胎于稼轩,兹说我不能赞同。
    周济的《宋四家词选》以白石为稼轩附庸,谓“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宋四家词选序》)指出白石词风有清刚疏宕之姿,诚为卓识,但谓白石像稼轩一样极热中(躁急心热),未免失之已甚。不同于稼轩的霸儒气质,白石更醉心于营造纯粹的灵魂安居所,他对美的追求是超越了道德追求的,这才是白石词最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们且看白石的一篇和稼轩之作《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韵》: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迷楼在扬州,为隋炀帝所筑,很石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因其形如羊,故而得名。(很是执扭,不听从的意思,羊性执扭,故有“很如羊”的说法。)首三句谓维扬镇江之地,俱被云隔苔封,中兴名将如稼轩者,久不得到此练兵。“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三句,是说凭楼登眺,望见骑马的健儿扬起秋尘,趁着秋日晚潮的船只,他们的奔忙,在历史中不会留下一点印迹。由此引出“使君心在,苍厓绿嶂”,意谓稼轩该对十丈红尘,久已生厌,当心怀隐逸之志了。我们知道,稼轩是被迫归隐的,他一直希望能被起用,好到前线指挥恢复中原的事业,何以白石要这样说他呢?原来,古人的传统,是以隐逸为高,这是对稼轩的恭维。“苦被北门留住”用《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典:“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北门,是军事重地的代称。
    过片三句,以诸葛亮比喻稼轩,谓稼轩能致身报国。“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是说楼外冥冥的飞鸿,认得那隐隐可见的江岸,正是东晋征西大将军桓温经行过的道路,是以桓温喻稼轩。“中原”三句,谓沦陷区人民士气未丧,天天盼着大宋的军队自淮水南边打来。结三句则宕开一笔,用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著名典故,隐隐感慨稼轩直至晚年,才得见用。
    此词心眷直北遗民,祈望朝廷恢复神州故土之情,固当被稼轩引为同志,但论其气质,却与稼轩截然殊途。稼轩原词的气质是豪宕不羁的,譬如书法,以布局气势见胜,而点画或略嫌粗疏,白石却是法度谨严,清刚韶秀,令人观之忘倦。
    再如《汉宫春·次韵稼轩会稽秋风亭观雨》: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俯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
    稼轩原词如下: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不同于稼轩的慷慨沉郁,白石词的品格是萧闲振举的,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态度,自然也有着不同的境界与风格。
    又如他少年时得到前辈诗人萧德藻(号千岩老人)青赏的这首《扬州慢》:
    扬州慢
    淳熙丙申正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朱庸斋先生以为“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颇似稼轩,实则此词并无稼轩那样的执著现世,矢志恢复的激越之情,白石精神世界是超拔的,他不是新中国文学史所推崇的那种现实主义作家。稼轩是儒将本色,出其绪馀为词,词是他人生理想的附庸;白石此词,却更多地是表达自己内心的直感,传递的是心头凄凉的况味,因此他的词也就更具独立价值,更加自由。
    白石集中此类作品不多,我推测其原因是,他是一个天生的隐士,对于现实政治并无特别兴趣,故他的偶像是唐末隐士陆龟蒙。《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云: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陆龟蒙号天随子,“拟共天随住”就是想追蹑陆龟蒙的脚步,归隐于兹。白石大抵完全无法融入营营汲汲的现实世界,他的理想是追随天随子,做一个真的隐士,在山林中逃遁红尘。
    北宋以来词家,或以词为小道,只当作是绮筵绣幌,侑歌遣兴的玩艺儿,或借之以言志,不暇审律修辞,白石于词,却苦心经营,遣词造语,綦重骚雅,更参以江西诗派的笔法,形成了清刚幽劲的独特风格。他创造了全新的美学境界,只此即已足不朽,更不必说这种美是超越现世、超越时空的,展现出他灵魂的自由与清高。
    作者小传:
    
    徐晋如
    徐晋如为古典文献学博士,深圳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兼任深圳市儒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深圳国学院教务长,香港孔教学院永远名誉院长。著有文言诗文集《忏慧堂集》,学术专著《禅心剑气相思骨—中国诗词的道与法》、《缀石轩论诗杂著》、《唐宋词与人生》等,是当代儒家诗教的首倡者。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唐宋词与人生》之《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由作者授权腾讯儒学独家连载,转载请注明来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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