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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靠人接济过一生 却写出最清高的词(2)


    不过,被那么多的权贵名公赏识,并没有改变白石“窭困无聊”的境遇,这大抵是因为白石心性清高,决不会主动说出干谒求进的话来。惟有南宋大将张俊的曾孙张鉴字平甫者,主动资助白石,历十年之久,与白石情甚骨肉。
    张功甫因白石累试不第,拟出资为白石捐官,以白石的清高,当然辞谢不敏。白石曾力图自正途谋求朝廷出身:宁宗庆元三年,向朝廷进大乐议及琴瑟考古图,时太常嫉其能,不获尽其所议,五年,又上圣宋铙歌十二章,皇帝下诏让他不必经过地方的初试,直接参加礼部试,又不第,遂以布衣终。
    功甫又欲割无锡的良田赠给白石,白石也一样拒绝了。何以白石宁愿一直接受功甫的资助,却不肯接受永久的产业呢?原来,南宋之时,大官僚养士之风盛行,稼轩亦尝因刘过的一首词,而厚贶之二十万钱之巨。盖当时风气如此,贶者不以为惠,受者不以为异。白石接受萧千岩、范石湖、张平甫的资助,和一些特殊的馈赠,这都不是问题,白石亦报之以“竭诚尽力,忧乐关念”,但接受良田,性质便完全不同了,那是接受了产业,所谓无功不受禄,白石要做的是清高的卿客,而不是受禄的家臣,他的选择决定了他能终身葆有心灵的自由。
    张平甫去世后,白石的十年门客生涯也走到了尽头,他在经济上开始陷入困顿,只能在浙东、嘉兴、金陵间旅食。旅食这个词说得是比较文雅的了,不太好听的说法则是打秋风。白石先有三子早夭,殁时儿子姜琼才十七岁,无力营葬,幸得友人吴潜等人谋为营葬于杭州之西马塍。倘若有谁为白石撰写墓志铭,应该用上与他同在萧千岩门下学诗的另一位白石黄白石(黄景说,字岩老)的话:“造物者不欲以富贵浼尧章,使之声名焜燿于无穷也!”
    白石墓至清代尚存。时至今日,东西马塍早已全无踪影,更不必说白石的墓茔了。据《湖墅小志》:“东西马塍在溜水桥以北,以河为界,河东抵北关外东马塍,河西自上下泥桥至西隐桥为西马塍。钱王时蓄马于此,故以名塍。”然则今天我们的马塍路,不过借古地名而命名,与宋时恍如花海的东西马塍,没一点关系。诗人王翼奇,就居住在马塍路附近,他多年寻访白石墓不得,只好把他居住的小区中心花园聊当白石的厝室,恭默祭拜。那一年,杜鹃开得正盛,同样久觅白石厝室不得的词人魏新河过访,填了一首《竹枝》赠之:“欲把词心托杜鹃。群花不语树无言。翠禽小小来还去,过了梅花八百年。”不久,魏新河便在《白石诗集》中读到“山色最怜秦望绿,野花只作晋时红”之句,诗后有白石自注:“右军祠堂有杜鹃花两株,极照灼。”也许,与王羲之(曾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故称王右军)心灵异代相通的白石,也会选择长眠于杜鹃花下?然则,又何妨今之马塍路不是古之东西马塍,今之杜鹃,不是八百年前的杜鹃呢?
    
    姜夔小楷 保姆贴(资料图 图源网络)
    宋代陈郁《藏一话腴》载:白石气质相貌十分温弱,仿佛连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没有立锥之地的田产,自己过的是清客生涯,却还每天养着食客,收藏的图书字画,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这样的奇迹,只能出现在经济高度发达、文化发展到极致的南宋。
    在世俗的眼中,白石所擅长的文章诗词,书法音乐,没有一样是“有用的”,都是彻底的“为己”之学。正常情况下,一个像白石一样的人,如果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意志,这些才华几乎不能为他换取任何现实利益,白石幸运地生活在中国文化的巅峰时代,有萧德藻、范成大、张鉴这些既有经济实力,又有极高鉴赏力的人赏识他,因此不需要谄媚取容,降志辱身,就能维持着有尊严的生活。
    白石词,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味,是雅词的极则,这与他不汲汲于功名利禄,而终身追求心灵的逍遥自适有莫大关系。他的白石道人之号,是友人潘柽所赠,大概潘柽早就发现了他超拔出尘的精神特质。明以后的学者,误把宋末元初杭州人姜石帚当作了白石的别号,故常称白石为石帚老仙,其事虽误,但以“仙”字冠在白石头上,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翠楼吟》词有“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之语,词仙正是他的心灵自许。
    当时的文化环境保证了白石可以过上在较长时间内不必营营汲汲的生活,保证了他可以不萦心俗务,而专力于纯粹艺术的创造,这才有了这位卓然于文化史上的词仙,这才有了他“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高卓词品。那些资助白石的大官僚,如果他们做的是一项投资,得说这是一项回报率极高的投资,因为他们用有限的金钱,换来的是高耸入云万古屹立的文化奇峰。
    在儒家而言,人生的终极价值,固然在于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事业;而自庄子观之,则逍遥之境,才是人生的终极理想。然而人生在世,衣食住行,莫不需要经济的支撑。原始人的几乎全部生命,都用来寻找食物,当然没有逍遥可言,今天科学昌明,物质进步,而人类俯仰于世,熙来攘往,无不为房子、车子、票子而苦恼,心灵的不自由,与原始人也没有多大分别。文化的传承却需要有一批脱心俗谛,专心研习的人。中国古代因孔子之教,士大夫戮力王事,获取朝廷俸禄,一面传承文化,而像白石这样,未得因科举入仕而解决衣食问题,但能靠知音者的周济,得以专力艺术创造,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也正因有当时的养士之风,南宋文化才能处在一个特别高的高度之上。
    其实,养士之风不独中国为然,欧洲的情形也是一样。启蒙运动时期欧洲很多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曾受过贵族尤其是贵妇人的供养。比如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就有一位梅克夫人定期给他寄去数额不小的生活补贴,而他们一辈子惟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意大利,梅克夫人偶然散步经过了柴可夫斯基的旅馆,而后者正好走到阳台上,他们的目光互相注视了一下,此后再未见面。
    同柴可夫斯基或其他被贵族资助的欧洲文学家、艺术家一样,白石虽然靠友人的接济生活,但他的人格是伟岸的,精神是自由的,所以才能写出那些超拔的、穿透历史的词作。
    作者小传:
    
    徐晋如
    徐晋如为古典文献学博士,深圳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兼任深圳市儒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深圳国学院教务长,香港孔教学院永远名誉院长。著有文言诗文集《忏慧堂集》,学术专著《禅心剑气相思骨—中国诗词的道与法》、《缀石轩论诗杂著》、《唐宋词与人生》等,是当代儒家诗教的首倡者。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唐宋词与人生》之《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由作者授权腾讯儒学独家连载,转载请注明来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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