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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隐逸第一人:陶渊明隐逸因其内心有操守


    文/程滨(腾讯儒学专栏作者,学者,诗人。)
    颜延之说渊明“文取指达”,钟嵘说渊明“世叹其质直”,可见当时崇尚辞藻的风气。后来也有些人承袭了颜、钟的观点。杜甫《遣兴五首》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陈师道说:“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后山诗话》)谢榛《四溟诗话》则指出这句是皇甫湜说的:“皇甫湜曰:‘陶诗切以事情,但不文而。’湜非知渊明者。”不过也有很多人不满。比如谢榛引了这个说法,马上就说“皇甫湜不懂陶渊明”。而苏轼则赞美渊明的诗:
    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
    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东坡题跋》)
    后来锺惺《古诗归》中说:“陶诗闲远,自其本色,一段渊永淹润之气,其妙全在不枯。”这话也不难理解,这还是说渊明的诗有内涵,所以不刻意修辞,也不觉得枯淡。不过《古诗归》中又有一段论述,认为苏东坡也还不懂诗,则未免有点过于玄虚了:“坡公谓陶诗外枯中腴,似未读储光羲、王昌龄古诗耳。储、王古诗极深厚处,方能彷佛陶诗,知此,则枯腴二字,俱说不着矣。古人论诗文,曰朴茂,曰清深,曰雄浑,曰积厚流光;不朴不茂,不深不清,不浑不雄,不厚不光,了此可读陶诗。”我总觉得,这种过于玄虚的说法,在文学批评中是个弊端,容易为妄人所托。
    
    千古隐逸第一人陶渊明(资料图 图源网络)
    黄庭坚也认为陶诗看起来是比较枯淡的,他说:“血气方刚,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葛立方《韵语阳秋》引山谷跋渊明诗卷语)他认为陶渊明的诗是要用人生阅历才能读出滋味的,这一点我是非常赞同的。我小时候非常推崇陶渊明之人格,但那时读陶诗,心里先横下一个陶诗非常非常好的观点,但即使那样读,很多诗还是读不出滋味了,觉得太平淡了,就像杜甫说的那样“颇亦恨枯槁”。现在再读,感受就太不一样了。可见,渊明之诗确实不以词藻见长,但他的诗有风骨、有思想、有真情、有气节……有这些内在的东西填充,那么就会越品越妙,就如陈善《扪虱新话》所说:“文章以气韵为主,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也。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久有味。”而那个时代的诗人,大都是很注意辞藻锤炼的,因为他们很在意别人的评价,不想陶渊明那样就是寄托自己的心事。还是葛立方《韵语阳秋》中引黄庭坚的话说:“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
    而且,我们将渊明放在两晋南北朝诗文中看,则固然其辞藻不够赡美;但我们将两晋南北朝的诗文放到中国文学史中来看,则未免嫌他们辞藻过盛了。故而颜延之、钟嵘眼界有限,只能处在那个时代,以当时的审美标准来衡量渊明。
    至于以隐逸来概括渊明,黄文焕《陶诗析义自序》中专门有过辩驳:
    古今尊陶,统归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见也。析之以炼字炼章,字字奇奥,分和隐现,险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钟嵘品陶,徒曰隐逸之宗;以隐逸蔽陶,陶又不得见也。析之以忧时念乱,思扶晋衰,思抗晋禅,……斯陶之心胆出矣。若夫理学标宗,圣贤自任,重华、孔子,耿耿不忘,六籍无亲,悠悠生叹,汉、魏诸诗,谁及此解?斯则靖节之品味,竟当俎豆于孔庑之间,弥朽而弥高者也。
    这段大体是说,不能只用“平淡”“隐逸”来看待陶渊明,这样会把渊明的气节、学养都忽略了。这话确实一点不错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学陶诗学不像的地方了。盖以隐逸学陶,反不能得陶之所以隐逸。不过,陶渊明一生的价值确实在隐逸,他之所以隐逸,是有内心操守的。林逋《省心录》则说:“陶渊明无功德以及人,而名节与功臣、义士等,何耶?盖颜子以退为进,宁武子愚不可及之徒欤?”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就认为渊明之所以被后人推崇,就是因为他和颜回、宁武子一样,是一种“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榜样。
    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陶渊明,古之逸民。”但又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某后生见人做得诗好,锐意要学,遂将渊明诗平侧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诗之法。”朱熹说当时有人学陶渊明,挨个字都按陶诗的平仄来作,以为这样一个月后就懂得如何自己写了。且不说陶写的是不拘平仄的古体诗,就是这种胶柱鼓瑟的作法就学不出来,最多得诗人之形,得形而遗神。
    如何能学得了陶?学作诗不如学为人。谭元春《古诗归》说陶诗:“无一字不怡然自得,生涯性情,矫作不来。”唐顺之说:
    (陶渊明)但信手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荆川先生文集》卷七《答茅鹿门知县》)
    本色之说,可谓一语中的。正如乔亿所说:“读陶诗当察其乐中有忧,忧中有乐,至其见道语,赤刘以来诗人所未有。”(《剑溪说诗》)
    这些都是距离渊明较远的后人的评述,他们能够看清这些已经不是那么可贵了。可贵的是在当时能够看得出渊明的价值。独具只眼者,则是比钟嵘稍晚一点点的昭明太子萧统。萧统字德施,小字维摩,梁武帝萧衍长子,被立为太子。他三十岁时,乘船摘芙蓉,姬人荡舟,落水后被救出,伤到大腿,未及即位而卒,谥昭明,世称昭明太子。他主持编撰《文选》,又称《昭明文选》。萧统可以称得上是陶渊明的第一位真正的崇拜者,甚至说如果没有他给渊明整理文集,很可能陶的很多作品会散佚。他不但给陶渊明写了传记,也为陶渊明的集子作了序。那篇序最后一部分对渊明真是推崇备至,文采也好:
    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壁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
    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法,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那真是可见对渊明的仰慕无以复加了。(萧统唯一的把柄,就是认为《闲情赋》是陶渊明的白璧微瑕。此论引起了苏轼的不满。见本书《闲情岂微瑕》章)不过这段言论,总体来说,真是写得好。难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引了这段话,并认为萧统把渊明的好处都说尽了——“此言尽之矣”,却对钟嵘十分不满。
    对钟嵘的不满,几乎成了后代读陶诗者的共识。闵文振《兰庄诗话》中说:“其上品十一人,如王粲、阮籍辈,顾右于潜耶?”他反问一句,难道上品中的这些人,比陶要高明吗?晋宋之时,人们推崇颜延年、谢灵运的作品,而清代査慎行有一次在读了陶渊明的诗以后,他恭恭敬敬地写了一首《寓楼读陶诗毕敬题其后》诗,开篇第一联便是:
    颜谢非同调,千秋第一人。
    作者简介:
    
    程滨
    程滨,字子浔,号矫庵,网名反客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叶嘉莹先生习诗词、吟诵。师从尹连城先生学习书法。2008年获北京中华诗词(青年)峰会优秀青年诗人奖。曾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吟诵分会常务理事、天津市河西区中华吟诵社名誉社长。嗜京剧、昆曲,工小生。现为天津市南开中学语文教师。著有《矫庵语业》(澳门学人出版社)、《矫庵集》(巴蜀书社)、《迦陵词稿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文摘自程滨先生所著《与陶渊明生活在桃花源》,由作者授权腾讯儒学独家连载,转载请务必注明作者及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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