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传统文学 >

难为世用的畸人:读汪中《吊黄祖文·序》


    文/罗杵增
    往寻祢生遗事,辙羡其荣遇,故北海忘年而下交,章陵跣足而请命。懿彼两贤,是云死友,固无德而称矣。
    若夫孟德威振天下,屈意于狂夫之言。刘表坐谈西伯,忍耻于细人之谮。旷世高举,异人同情,盖若有天相焉。即其遭命江夏,终陨国宝。后之君子,摅怀旧之想,悼生才之难,莫不扼腕斗筲,伤心五百。
    然观衡为黄祖作书,轻重疏密,各得体宜。祖持其手曰:“处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欲言”。则犹有赏音之遇也。夫杯酒失意,白刃相雠,人情所恒有。至于临文激发,动色相咨,解带写诚,欢若亲戚。其冲怀远识,岂可望之今世士大夫哉。虽枉天年,竟获知己。嗟乎祢生,可以不恨。
    余束发依人,蹉跎自效。逮于长大,几更十主。何尝不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而醉饱过差,同其狷狭。飞辨骋辞,未闻心赏。其于黄祖,盖犹得其恶而遗其善焉。古有三疾,今也则亡。论者不察,猥使祖于千载之下独受恶名,斯事之不平者也。用述斯篇,诏来雪往。(汪中《吊黄祖文·序》)
    
    汪中(资料图 图源网络)
    这个序是一篇畸文。说的也是畸人祢衡跟黄祖的故事。
    所谓畸人,《庄子》解释是“畸于人而侔于天”,即不同俗流,与世人格格不入,却能明悟天道之人。明悟天道其实太难,能做到横而不流,性情又狂狷不群的,已称得上“畸人”。
    祢衡桀骜难驯,眼高一世,当其时已被目为“狂士”,只对孔融跟杨修略有认可,但却说:“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这在祢衡眼中算赞誉了。但孔融比他大二十岁,杨修也仅小他两岁,在世人看来,与侮辱无异。
    孔融倒很欣赏这位后生,亦佩服他的文才,非但不以为忤,反与祢衡相交,成了好朋友,并亲自写《荐祢衡表》举荐他,又屡次在曹操面前对他称赞不绝。
    曹操相信孔融的眼力。清代骈文大家洪亮吉曾说:“东汉人之文,以孔北海(孔融)为最”。孔融作为文章巨擘,他所赞赏的人,曹操自然感兴趣。然而祢衡秉性刚正,看不起曹操这等人,摆明窃国,却非要文饰。于是在公开场合再三羞辱他。曹操气得要杀祢衡,又不愿背上“不能容人”的骂名,便使个借刀杀人的手段,将祢衡推给刘表。
    刘表也容不下祢衡。刚好老部下黄祖在江夏当太守,做事急躁,也想借刀杀人,转手推到黄祖那里。果不其然,祢衡很快死于黄祖手下,丧身之时,才二十六岁。
    后世文人多爱惜祢衡。在乱世中,一文弱书生,行事能依顺本心,不屑做作逢迎,最终竟死于非命,因此就更痛恨黄祖。
    明白这点,便知道《吊黄祖文·序》实属畸文。但凡稍微知道一点祢衡及黄祖故事的人,第一眼读到它,多觉得不可思议:作者竟要为黄祖说话,替黄祖翻案。
    文章开首即云:“往寻祢生遗事,辙羡其荣遇”。整篇行文都从此生发,认为黄祖虽落得“杀士”这一千载骂名,但他大会宾客、酒兴正酣时受到祢衡的辱骂,一怒之下命人杀了祢衡,其实情有可原。更不能忽略他先前善待祢衡的种种。
    祢衡在黄祖手下当书记官,代黄祖所作书表无不得当妥帖。黄祖非常高兴,拉着祢衡的手说,先生,您写的正是我心里想说的呀!从此引为知己。
    这一点,在作者汪中看来非常重要,甚至说:“虽枉天年,竟获知己。嗟乎祢生,可以不恨”。认为祢衡能得到黄祖的赏识,纵早死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读到这里,让人忽然鼻酸。
    古时读书人很看重知己。这里的“知己”即“知遇”。人之一世,能遇见知道自己价值并善待提拔自己的人,谈何容易。当乎衰乱之世,类似祢衡这样的文士,无明显的经济之才,很难有舒展怀抱那一天。
    即使在承平时候,狂狷之士也不见得会受欢迎。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千百年来,“士为知己者死”已是一种幸福。
    对于这点,汪中体会尤深,所以才在《吊黄祖文·序》中出语惊人。而他自己,也是一位畸人。
    乾隆九年,汪中刚好出世,此时天下在满清的笼罩中已逐渐安定。只是汪中自幼家贫,父亲早早离世,全赖母亲抚养成人。家里无钱供汪中入学,汪母一咬牙,遂亲自教他读书识字。汪中得以出经入史,以白衣身份,学问诗文闻名于世,皆从这里开始。然而生性敏感,孤僻离群,也与这段惨淡的幼年经历脱不了关系。
    年轻的汪中刻苦向学,时人称其“无书不读”,心中更有一番抱负,自言平生做学问以顾炎武为榜样,为学在乎“合于世用”。可惜,他终生仕途无望,难为世用。
    二十五岁时,汪中正意气风发,这年的江苏乡试,熟悉汪中的人都认为他必得上榜,他也很有信心,考完后专门请人候着发榜的消息。不过没有传来佳音:他落榜了。
    这个打击相当大。在所有人都看好他的时候,竟然榜上无名。本来就贫困体弱,从此更落下病根,夜间听到响声都会心跳异常,彻夜失眠。
    后来朱珪主持江南的考试时,曾跟人说,这次肯定要取汪中为第一名了,遗憾的是汪中没有参加。此后在选拔贡生的考核中,又受到主事者蒋士铨排挤,认为汪中太过桀骜,虽则应列为一等,但终将他列入二等。
    这里亦有隐情。汪中虽未正式入学,但少年时已展露出在学问上的天分,也喜欢拿着问题跑去跟那些主持学堂的山长辩驳,常使人羞愧难当。在蒋士铨任扬州安定书院山长时,汪中来了。他跟蒋士铨论学,二人争论不下,让蒋士铨非常气愤。
    这次贡生考核,令汪中彻底绝意仕途,从此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飘泊,作为高官的书记员勉强糊口。《吊黄祖文·序》中所言:“余束发依人,蹉跎自效。逮于长大,几更十主”,实乃行文至此,气血翻涌,不自觉生发出的感慨。
    畸人写另一位畸人的遭遇,难免感同身受,宜其有畸文传世。其实汪中何尝在为黄祖翻案,他只是借题发挥,浇自家块垒罢了。何况若连这个下令诛杀祢衡的黄祖都值得原谅,那么汪中自身的不遇,又何其深痛。
    腾讯儒学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作者及来源。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