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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困陶渊明:贫富不是问题 如何贫富才是问题


    本文摘自程滨先生所著《与陶渊明生活在桃花源》第七章《贫富常交战》,由作者授权腾讯儒学独家连载。
    陶渊明《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陶渊明(资料图 图源网络)
    对于这首诗,最早评论的是唐代的诗人王维,他在《与魏居士书》中说:
    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此字佚,明张自烈《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作“鞭”)其后之累也。
    按照王维的说法,陶渊明为五斗米折腰见督邮也是“惭”,乞食也是“惭”,正是因为不肯委曲求全做官,才导致后来出来要饭。他认为陶渊明的选择是错的,因为巴结一下上级是“小惭”,叩门乞讨是“大惭”。说实话,小时候读王维的诗的时候还是很喜欢的,但后来因为他这一论调,对他的看法大打折扣。无论怎么说,还是“浊富易为,清贫难耐”的。和王维的广置田园,悠游其间比起来,陶渊明真是个不识时务者。王应麟《困学记闻》:“王摩诘议其《乞食》,何伤于日月乎?”可见王维之议渊明,正是暴露了自己的浅薄。
    后来苏轼在《书渊明乞食诗后》中说:
    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为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生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陶渊明说的“冥报以相贻”是说自己这辈子活着是报答不了主人的恩情了,只有死了后做鬼保佑你,或者是来生回报了。苏轼认为这种口气太像乞丐了,很同情陶渊明。“饥寒常在生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这几句,也就是杜甫所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实要说苏轼说得很入情入理了,但后世那些一味崇拜渊明的人,听不得一点渊明一点不好。明代张自烈就说:“东坡读书慧眼,至渊明《乞食》诗‘冥报相贻’一句,亦云‘何大类丐者口颊’。凡作者语意,不尽为人窥测,类如此。”(《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呵呵,其实渊明《乞食》诗之妙处就是把“开口告人难”的乞人言行心态表现得惟妙惟肖。难道说渊明乞食时说的话类似“丐者口颊”就是侮辱渊明了么?这种不明事理的追星族历代都有。如果张自烈活在今天,我说他有点“脑残粉”,不为过吧?
    苏轼在《书李简夫诗集后》又说:“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於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微生高、陈仲子分别见《论语》《孟子》)
    渊明《乞食》之可贵,便在一个“真”字上。后来老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亦贵在一个“真”字上。
    自宋明理学兴起,士人讲求“孔颜乐处”之后,有些人亦把陶渊明的《乞食》看成很平和的作品。如薛应旂《方山纪述》:“陶靖节之乞食而咏,邵康节之微醺而吟,非有所自得者,能若是乎?过此以往,孔、颜之乐其乐矣。”直到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还说:“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未免把渊明说得太简单了一些吧。
    还是梁启超说的好:
    寻常诗人叹老嗟悲,无病呻吟,许多自己发牢骚的话,大半言过其实,我们是不敢轻信的。但对于陶渊明不能不信。因为他是一位最真的人,我们从他全部作品中可以保证。他真是穷到彻骨,常常没有饭吃。那《乞食》篇说的(略)。乞食乞得一顿饭,感激到他“冥报相贻”的话,你想这种情况,可怜到什么程度!但他的饭肯胡乱吃吗?哼哼!他决不肯。本传记他一段故事道:“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馈之以肉,麾而去之。”他并不是好出圭角的人,待人也很和易,但他对于不愿意见的人不愿意做的事,宁可饿死,也不肯丝毫迁就。孔子说的“志士不忘在沟壑”,他一生做人的立脚,全在这一点。《饮酒》篇中一章云(编者按,指“清晨闻叩门”首,略)这些话和屈原的《卜居》、《渔夫》一样心事。不过屈原的骨鲠在外面,他却藏在里头罢了。(《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
    陶渊明的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飡”的生活。古时穷人没有被褥,就睡在刍藁(干草)上取暖。可是有时渊明连这样的日子都不一定能过上,晋安帝义熙四年(408年),渊明四十多岁时,六月中旬,他在上京的住所被一场火烧了个干净,只好暂时住在门前的船中。到新秋之时,渊明写下了一首《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锺秀《陶靖节记事诗品》中说:
    《遇火》当与《挽歌》三首同读,才晓得靖节一生学识精力有大过人处。其于死生祸福之际,平日看得雪亮,临时方能处之泰然,与强自排解、貌为旷达者,不翅有霄壤之隔。大凡躁者处常如变,无恶而怒,无忧而戚;静者处变如常,有恶而安,有忧而解。盖以心有主宰,故不为物所掌。此无他,分定故也。较之《贺失火书》,更为超脱矣。
    柳宗元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是他写给朋友一封信,信中对朋友家遭逢火灾表示同情,又以道家的无为思想对其进行劝慰。不过那毕竟是别人家失火,再旷达也算不了什么。至于渊明,那真是自己亲遇火灾,自己宽慰自己。这才是真旷达。
    前文说过,人活着最痛苦的莫过“心”与“物”的矛盾。像此诗中所说的“形迹”即“物”,“灵府”即“心”。“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就是说任凭外物怎么样的改变,我的心永远保持着一份清明。其实我还是很相信“物质决定意识”的,但是我更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那种“意识对物质的能动作用”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不为外物所转移的人的。尽管这样的人永远是极少数,但正是这极少数的人,却成了为黑夜中前行的人们指明方向的璇玑。
    这首诗最后一部分最值得品味。渊明在困苦中忽然想起了以前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了,但他最后说,那样的日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还是好好过现在的生活吧。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与对未来的幻想中,虽然有诗意,但都解决不了真正的生活问题。渊明把活在当下的无奈写出来了,那么现实,却依然是诗。
    我们说在这个世界上,贫富问题总要来纠缠我们。其实贫富本身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如何而贫,如何而富。就像孔子说的那样,“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儒家同时也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礼记·中庸》)真正的君子是不仇富的,真正的君子视若寇仇的是不辨义利的小人。
    《韩非子》中有这样一段话:
    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出见富贵,二者交战于胸,故臞(qú,瘦);今见先王之义战胜,故肥也。”
    只有真正明白了这一点,渊明才能说出: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七首》其五)
    作者简介:
    
    程滨
    程滨,字子浔,号矫庵,网名反客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叶嘉莹先生习诗词、吟诵。师从尹连城先生学习书法。2008年获北京中华诗词(青年)峰会优秀青年诗人奖。曾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吟诵分会常务理事、天津市河西区中华吟诵社名誉社长。嗜京剧、昆曲,工小生。现为天津市南开中学语文教师。著有《矫庵语业》(澳门学人出版社)、《矫庵集》(巴蜀书社)、《迦陵词稿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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