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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彼乐土:从广德到开天 从秦州到同谷


    作者:仲子
    题记:古圣贤之于诗也,尤重其妙用,故每契境以称义,不因事而滞义。小子于斯,是则是效。则是篇之作,岂徒说诗者哉?盖亦有为言之也,在读者之悬契而已。
    
    成都杜甫草堂的杜甫像(资料图图源网络)
    一、盛世悲音
    大唐代宗广德二年(西元764),少陵于严武幕中,追论往事,写下了广为传诵的《忆昔(二首)》。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更为历代治史者论开元盛世之佐证与涵括。“宋人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详注仇序》)以杜诗论史(世)即基于诗史之观念。其诗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血江汉身衰疾。〈忆昔〉其二
    很明显诗前半(岂闻以上)述往事,后半(岂闻一下)责来者(代宗)。历来研究者并不怀疑开元之盛,笔者自然也无异词。不过在盛世的背后,在这样一种结构性宏大叙事背后,则掩藏着许多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说它是结构性宏大叙事,是因为它总是从经济、政治、文化等几个方面来论述(治平亦不过如此)。尽管少陵以诗化的形象性语言在述说,也仍然包含此诸方面。大结构与小细节相对,此种大叙事从来都忽略个体的生存状况与存在之感受,就像望岳一样,遥望所见只是“齐鲁青未了”的壮观,而不见一花一木之枯索凋零。在“开元全盛日”,少陵的生存状况与存在感受,又是如何能?今检杜诗,作于开元年间的并不多,而且这些诗多表现出一种不曾更事的少年意气,于是自有一种轩昂之姿。然而天宝七载〈赠韦左丞丈济〉中则云:
    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途。
    不谓矜馀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
    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
    此时,少陵年三十六,已有衰老之叹,然犹冀韦氏之提携。而不久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则表现出一种极为消极的心绪: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这里所谓少年日,即指开元年间。诗中除了对于自身才华的自负外,最重要的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亦即所谓“窃比稷与契”,实其平生抱负所在。可见在清狂的少年杜甫那里,此世风俗浇薄,殊不足以言盛世,因此他立志要改变它。而此时少陵的切身感受除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之外,则是寄人篱下的屈辱与悲辛。这就与广德二年时写“忆昔开元全盛日”时完全相反了。又〈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这人间之机巧与“天下朋友皆胶漆”又何其相反?如果说这还只是个人的遭际,那么更明显的则是天宝十四载〈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据考此诗作于安史之乱发生前),在历数贵族生活的奢侈淫靡之后,他感慨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这就是广德二年少陵所讴歌的盛世。它不仅仅是个人的遭际,而是一个完整的时代面相。很显然朱门之荣与死骨之枯加起来绝对不能等于开元全盛。因此所谓的全盛是被时间过滤了的,而过滤掉的则是哀哀生民的苦苦挣扎以及个人的屈辱与悲辛。这是时间的妙用,它让少陵于饱经乱离之后,回顾前一个时代时,对于开元天宝之世有一新的认识。那么我们不禁要追问:这两个镜像,究竟哪一个更符合历史事实?如果两者皆是真实的,那么历史叙述的真实性之标准又何在?或许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少陵讽古责今,对于代宗的殷切希冀。时间就是这样,它淡化了生活的细处,留下的是一个轮廓。时间越久,生活的轮廓就越模糊、朦胧,于是就越发引起人们的思忆。而思忆所造成的不是细节的重现,只是轮廓的明朗化。细节的重现造成的只能是失真。细节除非造成剧烈的刺激,否则不可能完整保存下来,而此时它将大化,从而脱离细处,加入到轮廓的勾勒中去。
    盛世就是这样被勾勒出来,尤其是在乱世时。而对于古代士人来说,最完美的上古大同之世或者二帝三王的时代,同样是这样被勾勒出来的。这在少陵那里同样有,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所表达者。无疑这是一种幻象,生活于“末世”者的幻象。因为生活于“盛世”之中时,他们所聆听到的是一曲曲的悲音,然而随着时间之流的流逝,远远的却传来了盛世的黄钟大吕。
    二、乐土哀民
    乾元二年(西元759),少陵因于秦州谋食艰难,乃应同谷县宰之盛眷相邀,往赴同谷。并写下一组纪行诗。其中〈发秦州〉云: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汉源十月交,天气涼如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
    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
    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遊。
    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应接非本性,登临未消憂。
    谿谷无異名,塞田始微收。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
    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常悠悠。
    此诗与〈忆昔〉相似之处在于,均将美好者放在前半部分来叙述。只不过这美好者一个在过去,一个在将来罢了。空间(彼处)与时间(未来)在此得到巧妙的转化,却起到了同样的作用。诗前半所表现出的少陵对于同谷(就是未来)的希求或想象并不高,但他已经视之为乐土了。而中间则述说秦州之种种不利之处,后半部分则描述行旅所见与所感。〈法镜寺〉云“身危适他州”,即为一概括。行旅之艰难自不必说,然而这些艰难在未来的“乐土”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尤其在距同谷尚有百里的积草岭时,未来的乐土似乎即在眼前,他不无欣喜地写道:
    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
    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馀,茅茨眼中见。
    然而少陵在同谷停留不逾月,就又踏上了远赴成都的旅途。在同谷期间,写下了名作〈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等。从〈七歌〉所反映的其此时生活状况乃是“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然而乐土安在哉?而在〈发同谷县〉中他对于未来的成都不再抱有乐土的想望,他这样解释自己的流离落魄:
    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
    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
    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停骖龙潭云,回首白崖石。
    临岐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戚。
    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
    流离的原因在于圣贤尚且周游列国,然而圣贤的流离乃是为了实现大道的行世。而少陵只是迫于饥寒。对于自比稷契的少陵来说,这种自我开脱是何等的沉重。同谷的遭遇让少陵从他邦乐土的迷思中清醒过来。我们从不到一个月之前的欣喜来赴(休驾喜)与今日忧心忡忡地离去(忡忡去)所形成的强烈对比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当此之时,他停骖回首,一腔惨戚,意识是“去住与愿违”:去也不是,住也不是。然而我们反思少陵发秦州时的欣喜,会发现空间在这里起着重要的作用。人的“目力”是有限的,对于此处的种种好与坏、善与恶,莫不洞若观火。然而十里之外,则但见其岑蔚之处;以至于天之高远,但见其苍苍然,不复辨其正色。空间(不管是地理空间,还是社会空间)的距离致使我们所看到的“远方”(彼土)同样是轮廓,而不是细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横之岭、侧之峰,固非庐山之真面目。然而彼遥望峭然独立者,岂庐山之真面目耶?彼航空照片,岂庐山之真面目耶?古人论画云: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染,冬山如睡。这都是在一定距离之外望山,如果身处山野之中,则看到的可能是笑中的泪,怒中的喜,染中的素,睡中的觉。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然而人之所言果山之真面目乎?东山小鲁,而泰山小天下,天下既小,则曲阜微乎其微矣!
    从《诗经》的时代开始,人们就在向往乐土,而此乐土总是在彼处的,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到达。如果真的相信这一点,那么就只有“行行重行行”了。
    彼处果真是乐土吗?乐土果真在彼处吗?少陵不再相信。同谷之饥必甚于秦州,不然少陵何以不逾月就忧心忡忡的离开。彼十里外岑蔚处的肮脏可能比此处更甚。无疑这是一种迷思。逝将去女,适彼乐土,殊不知乐土弥哀民,盛世多悲音!少陵既破乐土于彼,然而时隔数年他却唱起了开天盛世的赞歌,无疑他尚悬大同于三代之上以讽切当世。
    盛世与乐土即所谓的黄金世界。它或在鸿蒙之初、三代之上,或在叔世之后,总与现世悬隔着悠悠之时,渺渺之空。然而大同于三代之上,叔世之后,是同样的迷思、幻想。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鲁迅《影的告别》
    于是徘徊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不止于日,不憩于荫;彷徨于时间与空间的边际,若有若无,方死方生。
    于是不熹游于羲皇,不徜徉于昧谷,生乎斯世,履兹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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