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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的诗歌


    潘光旦先生是老一辈优生学家、社会学家、民族学家和教育家,他将儒家学说与西方人文生物学结合,对民族的前途与命运有深入的思考,提出“位育”(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主张,也允为一代儒学大师。只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令人徒呼惜哉。潘光旦的著作以学术、评论为主,余事为诗,所作集中于西南联大时期,诗歌浸透着他对学术、人生、国家、民族的忧思,既有精深的学理、又有丰神秀骨,兼“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于一身。
    潘先生诗集为《铁螺山房诗草》,据资料显示,原稿为手抄本,楚图南(云南文山人。曾任暨南大学、云南大学、上海法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北京师大教授、西南文教委员会主任、对外文化协会会长、民盟中央主席等职。)题签。1991年,潘先生女公子自筹资金,由群言出版社影印出版,分赠友人。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潘光旦文集》第11卷中“诗词”部分,收录了潘先生早期发表诗词、《铁螺山房诗草》、后期未辑诗歌共104题。
    
    潘光旦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青年时期:丰神秀骨,转益多师
    1913年—1922年,潘先生就读于北京清华学校,1918年有10题12首诗词发表于毕业班的清华纪念刊《进修津》上,其中诗6题8首,词4首。又有一首七言古风发表于《清华学报》第4卷第6期。《感旧》:“故园春事又阑珊,回首前情不忍看。绿柳垂时情绪乱,黄梅落候泪痕干。半城风雨听金柝,一载呻吟寄药丸。梦醒更回三五夜,空庭疏树月光残。”学生时代的潘光旦,已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有所思考,故园春事,兵荒马乱,萦绕心头。《梦江南·乡思》:“风有信,吹不到家乡。冷落小庭人影静,桃花帘卷漏初长。皓月正如霜。”十分清新流丽,旖旎多情,反映出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一剪梅·圆明园》词有“当日层楼,今日崇丘,江山天地尽蜉蝣”之句,汲取了古人咏史之词句,抒发兴亡之感。此时期,我们可以看到潘光旦向杜甫、李商隐、杜牧诸人学习的痕迹,思力与风华并存,但并未形成自己的特点。
    此后,潘先生留学海外,1926年回国任教。1937年7月7日,日寇侵华,潘先生离开北平,南下长沙,1938年任昆明西南联大教授至1946年。《铁螺山房诗草》即作于此时期,共计80题,按体裁分则有五七律、五七绝、五七古,靡体不备。
    二、《铁螺山房诗草》特点之一:家国情思,匡扶道义
    国家不幸诗家幸,潘先生于此时重拾诗笔,并非偶然。诗的兴观群怨,四始六义,皆与家国、个人命运息息相关,黍离麦秀,触目伤怀。诗草的一大特色就是对国家、教育、民族前途命运的思考与探讨。
    唐玄宗在山东曲阜曾向孔子致祭,写下《经鲁祭孔子而叹之》五律,表达其对孔子的尊重。潘先生有感于当时教育的腐败,步了唐明皇的韵,写成《孔诞教师节感赋》,从学校、文风、师道、士习、庙食、武德、恶佞等7个方面评论后方的教育情况,议论精到,感慨沉郁。《文风》:“执一成风尚,谁人解用中。标来皆正学,触处尽迷宫。教育虚名大,宣传实技穷。吾徒如有获,所贵不流同。”潘先生曾连续发表《宣传不是教育》、《再论宣传不是教育》两篇文章,认为教育是启发,宣传是灌输,宣传注重于鼓动人群,形成执一之狂热,使人受蒙蔽,应以教育完善人的心智,分明是非。《师道》有“儒伎分泾渭,而今一派同”、《士习》有“煞羡端生富,频嗤原子穷”之句,对以老师自甘为方伎之流,而放弃通人之学,士子逐利忘义等现象提出批评,至今仍如犀角烛怪。《庙食》“立身知义命,行道识通穷”,既是称赞孔子的志业,也是对自身的期许。《武德》“圣王安可作,一怒轨文同”,希望有圣人安定天下。《恶佞》“自负宗沂水,居然诵閟宫。逢君邦有佞,入墨道之穷。”对以假借儒名,实用伪学惑乱人心之徒加以讽刺,亦足以为今天诸欲为帝师的“网儒”们戒。
    1942年,潘先生参加社政会议,有感于与会者其言纷纷,多不及义,乃言“先王谋政不多言,斯旨如今谁复论?义述富春为训广,道征阙里厥词烦。治融政教空千祀,统合亲尊萃一门。叹惜延陵徒让国,九京应有未招魂。”(《社政会议开幕》)“一堂百喙说纷纭,谠论庸言几度闻。但教芟荑穷鼠辈,已然福利到人群。民生不扰常沾足,肉食无多易剖分。识得孙卿言礼意,农闲社鼓即修文。”(《社政会议闭幕》)潘先生认为,为政不在多言,提倡孔子之教、荀子言礼之本,剔除害群之马,不扰乱民生,农闲时节,通过村社祭祀,教化乡民,使民风淳朴,形成美俗,即是好的政治。《社政会议俚句十二首》文白夹杂,嬉笑之间已对颟顸之官员、投机之专家作为嘲笑,告诫有司:“一事有司应记取,莫教法令若牛毛。”法令宜宽不宜细,百姓才能有活路。
    
    诗集《铁螺山房诗草》(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三、《铁螺山房诗草》特点之二:刚健自信,不屈不挠
    对生命的自信,以刚健不屈的精神来对待命运,是潘光旦的诗的另一特点。潘先生少年跛足,中年病目,用他的话说是“偏废”,但依然以往圣先贤自我激励。《病目遣怀·其七》:“谈兵膑脚传孙子,述史丧明说左丘。此息尚存此志在,纵教偏废亦何忧。”有司马迁《报任安书》之意。《目眚稍可感赋》:“蠡测螀鸣剧可怜,行藏有道孰先传。杜陵佳句留多少,记取膏因明自煎。”“昔拥书城今坐愁,不窥园亦不登楼。经生事业重延伫,下得层帷学寡尤。”“半穿望眼有时补,漫地胡氛何日收。极目吴山归未得,苍黄云水两悠悠。”表达了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之精神,其中有不屈于时局、困境之气节,有对学问之自信,有对生命之乐观,有对故园之挚爱。《四十三岁生朝》:“舞勺年华人羡奇,到今学殖感支离。寻原颇恨昌黎隘,探本翻嫌永叔跂。博约兼赅终弗忤,神文异趣不关痴。杏坛日久埋荒草,缅想雩风沂浴时。”表达其对学问坚持不懈的研究,追求融会贯通,博取而约收的学术理想,表达出向圣人学习之心,坚持讲学不辍之行为,甚可尊重敬仰。
    四、《铁螺山房诗草》特点之三:寓学于诗,情理交融
    梁启超提倡“诗界革命”,要以新思想入诗,但其所举之黄遵宪、谭嗣同,均徒有其貌。究其根源,是对西方学术之隔膜不通。潘先生深通英文,译成霭理士《性心理学》,深得理趣,其《译注霭理士<性心理学>稿成付梓,自题简首》:“二南风教久消沈,瞎马盲人骑到今。欲挽横流应有术,先从性理觅高深。”“人生衣食住行私,墨翟而还孰费辞。礼失野求吾有意,风流霭氏是良师。”“私淑来今二十年,狂言惊座敢先传。独怜孺子披猖甚,一识相思百事蠲。”“发情止礼对谁论,禁遏流连两议喧。莫向九原嗟薄命,人间多有未招魂。”“我亦来传竺国经,不空不色唤人醒。万千汗简归烽火,何幸兹篇见杀青。”将西方之性心理学与《诗经》周南、召南的后妃之德结合而言,夫妻结合之道、男女悦慕之情,是挽沧海横流之根本,发情止礼,男女夫妻之道得行,国家之基础乃立。是以新思想入旧体诗之代表作。
    潘先生素持优生优育,改良民族素质之论,特别重视婚姻,诗草留有不少贺婚证婚的诗,兴味玲珑,幽默中带着对新婚夫妇的祝福,并表达出由齐家到强国之希望。如《贺泽霖新正生子》:“去年此日忆还无,红烛高烧梦未苏。称帝公孙方跃马,浣纱越女已吞吴。欲移敌我相持局,应作才丁两旺图。国策私怀双得遂,声声爆竹报悬弧。”颔联似有揶揄之意,但颈联立即点明抗战制胜之道,必在人才与人口,国策私怀于男女化育之中得到解决,也正合于天地之道,此诗用事精熟,意蕴深长,情与理契合无间。
    五、《铁螺山房诗草》特点之四:山水有情,动人心弦
    异域的山水风光,吸引着潘先生去游览观赏。君子登高必赋,其纪游之诗,吸取了《竹枝词》的形式,琅琅上口,风光摇曳,如《花溪麟山》:“凤鸟龟龙各有山,麟山独不著尘寰。春秋一见疑终隐,竟化灵峰镇百蛮。”由四大灵兽起兴,再联系到孔子著《春秋》绝笔于获麟之故事,麒麟神兽竟于春秋之后,化作高峰,镇守蛮荒之地。何等奇思妙想!《北碚纪游杂诗》:“顶灌醍醐充佛子,泥涂轩冕傲王侯。槛车一乘嘉陵道,祸水由来是沐猴。”由同车戏猴者之粗野联想到当局有司之败坏,一笑之余,令人深思。
    六、《铁螺山房诗草》特点之五:拙笔凝思,寄旨遥深
    五言古风《赠秉衡》铺排故实,叹战争不止,人民遭难,人才凋零,其中论狂狷者行事之异同曰“狷者若春蚕,吐丝自缠萦。狂者如然脂,五内相煎烹。九州成大错,炙手一沸羹。”狷者作茧自缚,狂者五内俱煎,但皆无补于事,需“拯此狂惑辈,心气归和平。疗彼炀灶徒,国事公生明”,使民族中有更多中行之人,明辨是非,才是正道。
    《铁螺山房诗草》高古沉郁,虽时有萧疏爽朗之隽语,总归结到国事、教育、乡思、学术中去,理致细腻,读之要三思而后能明其旨归所在。
    七、宏篇巨制,歌以咏言
    未辑诗歌中,以古风最有特色。《剥茧曲》七古,写于先生四十七岁生日,感慨国事日艰,贞不起元,无地可往,唯歌哭之以抒衷情,中有“从教天爵践中庸,鼎定无烦浴血革”、“政军财萃一门私,太息君权全盛时。一事是非权不属,舆情清议总难欺”之句,亦是从学理、现实出发,对时局作了批判。《北地初无仓庚,寇氛南播始有之,客言凿凿,我终疑其为诗境也》有“幽冀陷虏早,幸免咸阳炬。故家零落尽,乔木尚可数。荒池足饮啄,芜园鲜斤斧。但得一枝栖,即免焚琴煮”之苦语,令人伤怀落泪。《寄示穟穆两儿》五古,长达1000字,兼学杜甫《北征》、李商隐《骄儿诗》,洋洋洒洒,足见诗人之功力,有对战争疮痍之描写,有对儿女怜爱,有对自己学术之坚信,一气贯注,虽千言而未觉其长。
    八、结语
    “新文化运动”以来,社会上弥漫着一种鄙视旧体诗之风气,认为其束缚禁锢思想,必欲连根拔起而后快。在此大环境下,诗人得不到重视、作品得不到印行,更何况对作品作出评价了。文献湮没无闻,令人低徊叹惋!我检索文献,发现对潘先生的诗作出评价的人并不多,就目力所及,迄今只有两家:一为徐晋如博士在《二十世纪旧诗史》中对潘先生诗艺特点有详细介绍,持论精严;二为陈乐民先生《茶烟香袅逗高歌》一文,感叹诗无解人,遂沉没而不彰,感慨良多。如今草就此文,珠玉在前,仅作引起同仁兴趣之用。由于学力有限,仅能举潘先生诗之大体而言,史实不熟,辞不达意,挂一漏万,理所当然,祈求指正,也希望有更好之评介之作,以补诗史之缺。
    当年,我叔叔在北大编学报,潘家赠与文集。我毕业后,叔叔将其所藏转赠与我,也算得上与潘先生有一丝之联系。文集只有前五册,年深日久,古色斑斓,我又补全之,一新一旧,永志因缘。
    (作者: 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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