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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绵里藏针”是天下草包自我宽慰的借口


    文/雪珥
    人生在世,自当千锤百炼,铁杵磨针。即使不能亮剑,亦要亮“针”,否则人家如何知晓你有真功夫,“绵”里还藏着“针”,而非草包呢?倘或有“针”在手,而深藏不亮,待到锈迹斑斑,亮无可亮,“针”亦成“绵”,蹉跎一生,亦无非一造粪机器而已。
    “绵里藏针”实已成为天下草包自我宽慰、自我解嘲之借口。千奴易得、一才难求,锋芒该露须尽露,莫使刀光空对月,此乃为国而谋,亦是为己而谋……
    
    李鸿章(资料图 图源网络)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孟德的诗,是李鸿章极喜爱的。横槊赋诗,迎风高歌,绝非感时伤怀之悲吟,实为豪气干云之壮曲。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纵能顶天立地,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过白驹过隙,瞬间而逝。自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何敢虚掷光阴、自缚手足,作瞻前顾后之小儿女态?
    “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虽是李鸿章年少时涂鸦之作,却信奉至今。李鸿章之一生,波澜起伏,千回百转,却从来一往无前。世人皆以为鸿章“激进”,而曾师(曾国藩)“谨守”。曾师讲求“持盈保泰、韬光养晦”,乃至忧谗畏讥、战战兢兢,极为身苦亦心苦。而李鸿章却素喜率性而为,有事就做、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痛快办事、拼命当官、直率做人,不藏不装,不退不让。人或曰,“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李鸿章不敢以大英雄、真名士自居,但天若有情天亦老,该出手时就出手,岂不快哉?
    
    李鸿章(资料图 图源网络)
    祁门之争
    李鸿章自入曾师幕府,蒙曾师朝夕教诲,受益匪浅。曾师为人严谨,作息甚为严格,每日闻鸡而起,卯正时分(早上6点)必与众幕友一同早餐。李鸿章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李鸿章一同上桌。李鸿章无奈,亦只得勉强赶起,胡乱盥洗,朦瞳前去过卯,甚以为苦。待到习以为常,却亦不觉其苦。及至李鸿章开府建牙、自成一派,亦能起早,才觉受益不尽,甘甜无穷。
    起初,李鸿章恋床,曾师无非偶令随从相催,岂料日后传言既广,却说成曾师派差弁、巡捕络绎来催。更有附会者说,曾师饭后告诫李鸿章:“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此等野叟村言,无非欲拔高曾师之严谨,却显得李鸿章冥顽懵懂、失于自律,亦显得曾师小题大做、气宇狭小。
    曾师其实外冷内热,极是能和属下打成一片。一日三餐,曾师从来都与我等同桌共食,不另开小灶。饭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读一回书。他老人家极爱讲笑话,说得人人大笑不止,东歪西倒,他却兀自端坐,一点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
    曾师幕府之中,最能畅所欲言。曾师每办一事,无不集思广益,召集众幕僚,详告事由,命诸同人各拟一稿,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皆不合,方才自拟文稿。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稿弃去。于是人人争先,相互磨砺,日益精进。
    李鸿章之张扬本性,不仅不受约束,反得鼓励。咸丰十年(1860年),曾师率军进驻祁门,拆城墙而改建碉堡。当时李鸿章正在军中,竭力劝阻曾师。因祁门地形如在釜底,正是兵家之所谓绝地,易攻难守,不如及早移军他驻,以免临事危难,铸成大错。不料,曾师于此事已有定见,固执不从,再三争谏,曾师却说:“诸君如胆怯,可各散去。”
    此时,皖南道李元度率师守徽州,曾师严令其守城毋战。元度不听,出城与长毛(太平军)大战,大败而逃,徽州于是沦陷敌手。元度于乱军之中失散,多日方回大营,却不留营听勘,径自回乡。
    曾师大怒,命李鸿章草拟奏折,弹劾元度。李鸿章以为,元度实非统兵良材,今遭大败,非其之过,过在“将将之人”,用非所长。且元度是与曾师同患难之老人,过往功绩卓著,不可因一战之败而责之,乃率众幕僚为元度说情。
    曾师犹自不肯,李鸿章无奈,只好说:“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
    曾师亦说:“我自属稿。”
    自此,李鸿章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说:“若此,则门生亦将告辞,不能留侍矣。”
    曾师说:“听君之便。”
    李鸿章于是辞职而去,回江西兄长家,奉老母同住。
    
    李鸿章(资料图 图源网络)
    绵里藏针
    曾师为人,虽能礼贤下士、集思广益,但主见极深,一旦定规,即不计代价一往无前,“虽万千人吾往矣”,且向来对梗令者“诛之不贷”。李鸿章虽深知此点,但鸿章亦是一讲求原则之人,不惟上、不惟师、只惟实,宁折不弯,此西人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曾师既纳李鸿章于幕府,其所指望者,在于人才,而非奴才。以曾师位高权重,想用奴才,还不信手拈来,何需再添李鸿章一人、且待之如家人子侄呢?倘或李鸿章一味逢迎,顺毛摸驴,于曾师何益?于鸿章亦何益?李鸿章唯有直言进谏,方能公私兼顾。
    祁门之忧,未几成真。长毛之“侍王”李世贤攻占景德镇,纵兵围祁门,曾师被困,情势危急。曾师甚至立下遗嘱,预备捐躯于此。后得湘军各部死力相救,转危为安,遂移营长江边之东流镇。曾师因此数度来函,邀李鸿章回营襄助。时李鸿章发妻周氏病重,李鸿章难以脱身。曾师乃来信相责:
    “阁下久不来营,颇不可解。以公事论,业与淮扬水师各营官有堂属之名,岂能无故弃去,起灭不测?以私情论,去冬出幕时,并无不来之约。今春祁门危难,疑君有曾子避越之情,夏间东流稍安,又疑有穆生去楚之意。鄙人遍身热毒,内外交病,诸事废搁,不奏事者五十日矣。如无醴酒之嫌,则请台旆速来相助为理。”
    捧读此信,李鸿章泪沾衣襟,待发妻病势转好,即束装赶赴东流大营,仍入曾师幕府,交好如初。自此,凡有军国要务,曾师皆与李鸿章筹商,毫无芥蒂,倚重信赖,远胜从前。不久,曾师即荐李鸿章筹建淮军,自此开创李鸿章一生事业。追根溯源,此实“祁门之争”之效果也。
    祁门之争,李鸿章锋芒毕露在先,曾师包容大度在后。师生相知至深,无门户之见、无猜忌之防,以道义相许、国事相期,方得圆满。
    世人皆谓,“绵里藏针”乃曾师风格,李鸿章身为曾师之大弟子,却未能效仿、亦不愿效仿之。李鸿章以为,曾师之“绵里藏针”,非仅其个性使然,亦是形势使然。曾师拥兵数十万之众,权重震主,功高不赏,实已身处风口浪尖,亟亟乎激流勇退,为的是自去嫌疑。世人若不察此中无奈,身无尺寸之功,却去学曾师之韬晦,岂不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其实,曾师亦曾告诫诸弟子:“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换言之,大丈夫在世,自当锋芒毕露,勇于担当,尤其当此天下板荡之时,理应建功立业,一往无前。
    可悲的是,如今世风日下,“绵里藏针”实已成为天下草包自我宽慰、自我解嘲之借口。即令初生牛犊,亦是老气横秋、暮色苍茫,但知察言观色、唯唯诺诺,习奴才之嘴脸,效官场之陋习。其中间或有千里马者,亦随大流,藏锋镝,庸庸碌碌,厮混于槽枥之间,自以为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一呈雄姿。
    殊不知,槽枥之间最能消磨骐骥灵骏。千里马不以千里为志,畏畏缩缩,以驽马之乐为乐,以驽马之忧为忧,逢迎媚俗,即使终有出头之日,亦已将一身锐气及才气消磨殆尽,只剩下酒囊饭袋。龚定庵(龚自珍)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以吾中华之大,而终究万马齐喑,除却“伯乐不常有”之外,千里马之甘于沉沦,和光同尘,亦是一大缘由。
    人生在世,自当千锤百炼,铁杵磨针。即使不能亮剑,亦要亮“针”,否则人家如何知晓你有真功夫,“绵”里还藏着“针”,而非草包呢?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俱文章”,而“世事人情”之“绵”,其根本亦在于手中有“针”,倘或手中无“针”,世事越洞明、人情越练达,则草包亦越大,于国无益,于民有害。倘或有“针”在手,而深藏不亮,待到锈迹斑斑,亮无可亮,“针”亦成“绵”,蹉跎一生,亦无非一造粪机器而已。
    千奴易得、一才难求,此实为李鸿章寄厚望于后世英才铭记于心之宗旨。锋芒该露须尽露,莫使刀光空对月,此乃为国而谋,亦是为己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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