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11:11:32 七弦古琴网 吴宁 参加讨论
文/吴宁 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指导学生。 一 我向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学琴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琴课,他讲给我听的往事,却仍是历历在目的。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查阜西查爷爷家里遇见了当时还在张家口农场下放的吴景略先生之子吴文光,查爷爷让我叫他吴叔叔。查爷爷告诉我吴叔叔是个才子,他的父亲吴景略先生是一位有名望的古琴演奏家,也是他的好朋友。 “你应该去拜望吴先生。他来北京看病,住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你会弹琴,一定会很高兴的。”当查爷爷从文光那里知道吴爷爷在北京时,他对我说。现在想来,查爷爷一定是很想见他的老朋友的,但身体不好,不便于行动,又不知道吴爷爷的居住情况,故让我去探望。 吴爷爷的亲戚住在离北京火车站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座清静、完整的四合院,北房挺宽敞,阳光明媚。我拿着查爷爷的亲笔信和文光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吴爷爷。在我的印象里,吴爷爷活泼开朗,腰板挺拔,思路敏捷,一口常熟音的普通话,声音洪亮,看上去不像一位老先生,更不像我想象中的爷爷。吴奶奶人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但很安详、慈善。吴爷爷的小女儿那天也在,她倒了一杯热茶给我。 吴爷爷看见查爷爷的信很高兴,他问我:“查老好吗?我刚刚在北京落脚,回来给爱人看病的,她有白内障,有时心脏病也要发作。请你代我先向查老问候,等我把爱人看病的事情安排停当了,有机会去拜望他。” 吴爷爷了解到我在与查爷爷和李叔叔(李祥霆老师)学弹琴,便让我把琴放在桌子上,给他弹一曲。他家里没有琴桌,饭桌比较高,在椅子上垫了两本书,是从书架随意拿的。我弹了《梅花三弄》。琴声刚落,吴爷爷连声称赞:“弹得不错,弹得不错。李老师教得好,很好。” 我请吴爷爷弹琴,他说:“很久不练,也可能记不得了,试一试。”他在桌前坐下来,调了调弦,就开始弹《渔樵问答》。不知为什么,吴爷爷的音乐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他弹得那么全神贯注,那么潇洒,他的音乐,他的手势,他的神情,他的一切,都化在了绿水青山的渔樵问答之中。 在遇见吴爷爷之前,我已经弹了几年的古琴,但是因为我也在向中央音乐学院的两位老师学钢琴和长笛,我那时候对音乐的理解是很浅薄、幼稚的,总觉得古琴的音乐不如钢琴、长笛的音乐那么吸引我,那么动听。吴爷爷的《渔樵问答》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古琴音乐之美,其意境之深。 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他的演奏刚完,我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对他说:“吴爷爷,我要跟你学《渔樵》!” 吴爷爷听了很高兴,他说:“可以的,但你要先征求李老师的意见。”吴爷爷没有告诉我,他曾是李叔叔的老师。吴爷爷又问我还弹过什么曲子,我告诉他我与查爷爷学了几首琴歌:《慨古吟》、《关山月》、《阳关三叠》,除《梅花》以外,与李叔叔还学了《潇湘》、《流水》等曲子。吴爷爷笑着说:“学了不少大曲了,《潇湘》大概是我的。不容易,不容易,那你是查老的弟子了。” 我问他:“你和查爷爷是老朋友吗?”吴爷爷笑笑:“查老是我的老前辈,我们是小辈,以前在琴社里,查老组织大家一起研究,演奏琴音乐,我是给他跑跑龙套儿的。”我当时对他的话信以为真。现在想来,吴爷爷多谦虚呀,他为琴社做了那么多事情,但他总是诚心诚意地把功劳和名誉推给其他的琴人和朋友。 我走之前,吴爷爷帮我把琴放进琴套里,他拿起我的琴,又仔细地在灯下看了看,说:“你的琴有几处有沙音,雁足也不太稳,下一次你来我这里,再把琴带来,等我有了大漆和修琴的工具,我可以帮你修一修。” 下一次在李老师家里上课的时候,李老师告诉我他也是吴先生的学生。他大学时与吴爷爷学了五年。“管(平湖)先生和吴(景略)先生都是古琴界的大家,”李老师说,“管先生的风格是古朴淳厚,吴先生的风格是既豪放又婉约。”李老师用宋词两大风格迥异的词派(苏东坡和柳永)来形容吴爷爷的琴风,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我当时也在背读宋词。 一个星期之后,我开始到吴爷爷家里去上课了。吴爷爷让我在家里先把谱子熟悉一下,然后去他家里对弹。他弹一句,我弹一句。我记得,刚刚弹完了两段,他对我说:“你的旋律和拍子都对,但是没有味道。你是学西洋音乐的,西洋音乐靠动机的发展,而中国古音乐就是要有韵味。《渔樵》是一首韵味曲,弹得没韵味,也就没有意义了。” 吴爷爷告诉我《渔樵》虽然是古琴独奏,但是有很多声音,段与段之间是以对唱、轮唱或者合唱的形式展现出来的,而句子与句子又多是唱吟出来的。我弹每一句,都要唱吟。 与吴爷爷学琴,听他讲琴曲是很受启发的。但有时也不能全部理解他的构想。他说《渔樵》一曲不仅有对唱,而且有轮唱、合唱,我到今天才理解。吴爷爷有很深厚的中国传统音乐和民间音乐的根底,他在弹《渔樵》时,一定想到了这个曲子是很适合器乐合奏的。他用左右手的许多力度的变化,用唱吟去实现他的音乐构想。 为了让我理解他对每一段的音乐处理,吴爷爷在我的琴谱上会写两个字的提示。我还记得有“乍起”、“打圆”、“唱吟”、“入板”等。我当时问他:“吴爷爷,这些名词不是出自古琴音乐吧?”他告诉我,这些词汇是他从其他的乐曲和乐器借来的。 吴爷爷弹《渔樵》一曲,音乐是绵绵不断的。为了让我能够理解“绵绵不断”之意,有一次,琴弹了一半,他问我:“看见过人打太极拳吗?”我摇摇头。现在太极拳是家喻户晓的,清早,哪一个公园内不是聚满了打太极拳的?可是,太极拳在那时候也是“四旧”之类的被破除的对象,我当时还从没有见过人打太极拳。 吴爷爷站起来,把他的椅子搬到一边,一面给我做示范,一面说:“太极拳也叫打棉拳。像棉花一样的,它的气是不断的,是贯穿的。不能停留,用气韵去运动。气韵不讲力气大小,是内在的力气,是很深的。你和它粘在一起,脱也脱不掉,绵绵不断,就是这个意思。”吴爷爷打太极,很有气势,我看他打拳,有点像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这才理解了他“绵绵不断”音断而气不断的《渔樵》之意境。 在吴爷爷家上课的时间是自由的。我有时早上去上课,吴爷爷、吴奶奶让我和他们一起吃早饭,稀饭,咸菜,烤馒头。围着炉火,一面吃,一面听吴爷爷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早饭很香。 二 “古琴高雅。与古琴相比,其他的乐器都太躁。”(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九○七年,吴爷爷出生在江苏省常熟县西塘市镇。常熟是虞山琴祖严天池的故乡。虞山一带风景秀丽,人杰地灵,出过许多画家、文学家、音乐家。虞山脚下,有七条小河,被称为琴川。吴爷爷七岁时开始与镇上的人学各种乐器:琵琶、二胡、箫、笛子、三弦。他的第一位老师是赵剑侯。吴爷爷说,赵剑侯不仅精通音乐,而且对文学和绘画有很深的造诣。赵剑侯是南派琵琶家,能弹琵琶大套,擅长大出轮等琴艺。 吴爷爷十三岁时,想到上海向当时有名望的琵琶音乐家吴梦非去学琵琶,但他的父母亲不同意。吴爷爷的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的父母亲以为靠音乐为生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他们把吴爷爷送到苏州的银行里做实习生。 在苏州,吴爷爷学了许多评弹和江南丝竹。十四岁时,军阀混战,苏州不安全,吴爷爷又回到了常熟。但是吴爷爷从苏州带回了许多乐器。他自己组织了一个江南丝竹乐团,他在里面弹琵琶,弹三弦,也吹笛子和箫。 一九三○年,吴爷爷遇见了他的第一位古琴老师王端璞。吴爷爷说:“在王端璞先生那里一听古琴,我别的乐器就不弄了。”“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古琴高雅。与古琴相比,其他的乐器都太躁。”吴爷爷与王端璞学了《湘江怨》和《醉渔唱晚》。“王先生是票友,”吴爷爷又说,“他没有好的琴谱,他弹琴也没有节奏感。我与王先生只学了三个多月,以后他去吴江县任官,我就没有老师了。” 以后的几年,吴爷爷白天在镇上的银行里上班,晚上回到家里,就弹琴,读古谱。礼拜天他常常去上海的古籍书店找古谱,有一次,在古籍书店里,他询问有哪些人来买琴谱,书店的伙计告诉他,有一位徐少峰医生会弹琴。吴爷爷去登门拜访,不巧徐少峰去外地行医了。吴爷爷等不及他回来,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徐医生被吴爷爷的诚恳所感动,不仅给他回了信,而且还请当时在上海的琴人李明德去常熟访问吴爷爷。 讲起从李明德那里学《梅花三弄》的故事,吴爷爷是很开心的。至今我都记得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李明德第一次来常熟看我,他给我弹了《梅花三弄》,我在旁边一面听,一面强记他弹的节奏和特点。那天,时间很晚了,我留他吃饭,饭后他对我说:‘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来。’等他走后,我拿出纸笔,照着琴谱指法,配上李明德《梅花三弄》的节奏。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把整首《梅花》都弹了下来。第二天,李明德来我家时,我回弹了《梅花》,他很惊讶,对我说:‘你根本不需要老师,你是无师自通的琴人、天才。’他当即把我介绍到查老和李子昭那里,查老又介绍我加入了今虞琴社。” 就是这样,我慢慢地了解到吴爷爷的古琴音乐生涯。 三 虞山琴集(资料图 图源网络) 那时候,老师教学生是不收学费的。像查爷爷,不仅教我弹琴,用毛笔给我抄谱,还送给我古琴。做学生的,真不知如何答谢老师,除了有时请老师来家里吃饭,送一些装饰性的小礼物,难以买到的水果,点心和糖——在今天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当我发现吴爷爷吸烟,我父亲就请家里的亲戚去买两条烟。我家有亲戚从国外来,住在北京饭店,可以买到当时比较好的一般地方买不到的烟。元旦时,我拿到吴爷爷那里还有一点心虚,生怕他不收。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是很清高的,弄不好,也许还会惹老师生气。 “吴爷爷,给你拜个新年,我爸爸让我给你带来点烟,你会喜欢这种牌子吗?”我战战兢兢地把烟从书包里拿出来。 “大中华,好烟,好烟,”吴爷爷笑着说,“很贵的,请转告你父亲,多谢,多谢。”他打开一包,抽了一根,很满足地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天上课之后,吴爷爷对我说:“喏,我也给你拜拜年了。修得不大理想,没有好漆。”他用双手捧着我的古琴。 吴爷爷修好了我的琴。他不仅给我的琴上了漆,稳定了雁足,而且帮我配到了一只白玉的琴轸。查爷爷给我那张琴的时候,只找到了六只琴轸,有一只代用琴轸是木制的。 接到修好的琴,我非常高兴,但当时不懂事,也没有问问他是从哪里找到的大漆和那只玉轸。现在回想起来,吴爷爷六十几年的古琴生涯,不知修过多少有名和无名之琴,但是他对每一张琴都是同样的尊重和爱护,像对待他的琴友和学生。 春节到了,我的亲戚回日本过节去了,买不成大中华了,我只好在街上买了一条大前门和一条没名的烟。“拜年没好烟。”我很不好意思。但吴爷爷说:“大前门是我最喜欢的。好几种烟调调抽,和弹琴一样,丰富,有变化。” 那天,窗外大雪纷飞,吴爷爷调了弦对我说:“今天弹弹《阳春》。”“是《阳春白雪》吗?”我问他。没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不喜欢《阳春白雪》,雅乐,又长又慢,听了要打瞌睡的。” 我们那一代人,是读《毛泽东选集》长大的。毛泽东谈文艺的一段,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曲名作雅与俗的对比,来说明雅乐之难懂,曲高和寡。我也曾经听过一位老先生弹《阳春》的录音,那位老先生弹得很慢,又没有生气,印象里,曲子很诘屈聱牙,真像是雅乐代表。 吴爷爷摆摆手,笑笑:“不对的,不对的,什么雅乐俗乐,我的《阳春》是雅俗共赏的。你听听看。” 果然,他的《阳春》是非常欢乐、活泼的。旋律跌宕起伏,鸟鸣花开。听吴爷爷弹《阳春》,我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把屋子外面的世界变成白色的——北京的一个多么美丽的冬天,而这一曲《阳春》却把整个屋子染得碧绿,春意盎然的。 “怎么样?”吴爷爷非常自信地笑着。“古琴的《阳春》不是阳春白雪——雅乐的意思,”他说,“《阳春》是描写春天的。中国古曲大多是标题音乐。照理说,如果《阳春》真是像历史上的传说那样,曲子应该是哲理性很强的,很抽象的。但我打谱时发现《阳春》的旋律变化多,活泼,欢快,是写春天的。这一曲要弹得有味道,速度是很重要的。有的老前辈觉得我弹得太快了,音乐跟着意境走,我不是故意要快,是表现曲意的需要。音乐是要让别人听的,是要让别人听懂的。人家称我是虞山派的琴人,但徐青山的‘清、微、淡、远’,把琴仅仅当成修身养性的工具,我不同意。琴曲是音乐,就要弹得有音乐感。” 就这样,那年的冬天,我从吴爷爷那里先学了《渔樵问答》,又学了《梧叶舞秋风》。 四 吴景略先生与虞山吴派(资料图 图源网络) 吴爷爷有时候陪奶奶去看病,有时也去看看朋友。吴奶奶对我很好。每次到她家里,总是要我在火炉边烤烤手,用热茶相待。北京冬天冷,我的手上结了一手背的冻疮,吴奶奶总提醒我不要忘了带手套,弹琴前,让我在温水里暖手。 有一天,我去上课,吴爷爷不在家。那时候一般人家没有电话,无法提前联系。吴奶奶很抱歉地递给我一张吴爷爷写给我的条子:“吴宁同学:抱歉!今晨因急事去一个老朋友家里,误了你的课。我十二点后就回来。你若有时间,可以等我,或改天。吴景略。”奶奶让我在家里吃午饭,我有机会和奶奶聊聊天。 平时与吴爷爷学琴总是坐在大堂正房的,那间宽敞的正房,是书房、客厅,又是饭厅、琴室。那一天才发现吴爷爷吴奶奶住在一间很小的西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边还挤着一个煤球炉。吴奶奶告诉我,她的弟弟把房间临时腾出来给他们住的。他们是七年前被赶回南方乡下的,在北京已经没有家了。“说我们是地主、资本家,好多大帽子。好多年没发工资了。儿子、女儿也下乡。文光总算回来了,小妹还在插队。”奶奶叹着气对我说。 当时,我只是很为他们难过,也没有好好想一想在那间小屋里,吴爷爷是怎么帮我修琴的?大漆味道那么重,他是在哪里上漆的?又是在哪里把琴晾干的?也没有好好想一想,吴爷爷一家是靠什么糊口的?还去为修我的琴买大漆,配琴轸。 下午,吴爷爷回来了。我没有心思弹琴,就问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先是住了一段时间的牛棚(当年的红卫兵把有知识的学者都列为“牛鬼蛇神”,关他们的地方也因此被称为牛棚),六六年国庆节前,红卫兵让我立刻走,我就被赶回老家了。” “你在老家弹琴吗?”我问他。 “没有琴,”他叹息地说,“开始他们照发薪水,但三个月以后就停薪了。连生活费都没有,我只好让儿女去想办法。卖掉好多张琴,(他们)没给钱,是拿——去的。”“拿”字拖了很长的音,颤颤抖抖的,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吴爷爷他们那一代人,爱琴如命,不是因为古琴的金钱价值,而是因为每一张琴的灵魂。对吴爷爷来说,他的每一张琴,都是他的亲人和朋友,失去了琴,他的悲伤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我们在乡下呆了七年。后来钱用完了。我烧煤炉,自己纺纱。我爱人替人织风帽。她眼睛不好,心脏也不好。(他们)不让我们与外界通信。”说到这里,吴爷爷打住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屋里静得很,只听见墙壁上那只老座钟一秒一秒慢慢地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爷爷又恢复了他往常乐观的声音:“好在地方上不轻视我。后来,我在镇上找到一张土琴,把琵琶弦在琴上绕一绕,马马虎虎弹弹琴。再后来,公社里面的人要听了,我弹了一些戏曲,《新疆好》、《胜利操》什么的。有一次文光来看我,我们还在公社礼堂里开了一个音乐会,文光拉小提琴,弹琵琶,我弹琴。我们弹了《梅花三弄》。” 吴爷爷对人是非常宽容的,“文革”中他受了那么多苦,但他从来不去抱怨谁,他总是用一个代词“他们”。以后,他的情形改善了,他对每一个帮了他一点的人,对学校,都是感激不尽。 五 一谈到古琴音乐和打谱,吴爷爷总是如数家珍。(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吴爷爷又开始打谱和改制古琴了。有一次,我去上课,他正在打《离骚》一曲。客厅里的桌上放满了古谱。我问他:“打一个曲子,你要看那么多谱子?”他说:“我打谱是喜欢合参的。同一支曲子,版本越多越好,可以互相参考。我的古谱大多被他们拿去了,我现在只有三套:《五知斋琴谱》、《神奇秘谱》、《西麓堂琴统》,还向上海的朋友借了一套《大还阁琴谱》。” “怎么互相参考呢?”我好奇地问。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吴爷爷耐心地说,“有的曲子,我互相参考,是为了弄清音乐中心大意。《秋塞吟》我是照《五知斋琴谱》打的。别的谱子不叫这个名字。有的叫《屈子问天》,有的叫《水仙操》,有的叫《昭君怨》,但是谱子是一样的。《昭君怨》是女性的怨,《屈子问天》与《水仙操》是男性的怨。我弹了多遍,发现曲子里用了许多的淌吟,很适合表现女性的一种内在的很细腻的悲哀。秋塞也就是昭君在塞外。这样,我就知道《秋塞吟》的谱子应该怎样打了。” “你知道吗,打谱时,我花很多时间研究乐曲的吟猱绰注,古琴的吟是非常讲究的:《秋塞吟》着重淌吟,《渔樵问答》着重唱吟,《潇湘水云》着重往来吟。” 一谈到古琴音乐和打谱,吴爷爷总是如数家珍。 一个春风习习的晚上,吴爷爷到查爷爷家里去看查老,这是琴人“文革”后期的第一次聚会。查爷爷的小书房里坐了八九个人,文光,李老师,我的师姐邓丽,赵蕴如也来了。第一曲是吴爷爷弹的。他在琴桌前坐下来,想了片刻,然后对查爷爷说:“查老,我按老规矩,先弹《忆故人》?” 查爷爷点点头。 吴爷爷的那曲《忆故人》是十分感人的,声情并茂,但他弹毕之后的沉默更使我永生难忘。屋里静极了,我连别人的呼吸都没有听见。我抬头只看见查奶奶、赵蕴如默默地拭去泪水,查爷爷的表情也是很悲哀的。 从一九三六年今虞琴社成立到一九七四年,整整三十八个春秋过去了。“文革”七年中,管老、溥老等许多琴人都离去了。古琴也成了“四旧”被禁,他们这几位老人在一起听弹《忆故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查爷爷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离去的,他没有看到古琴研究会和音乐学院古琴专业的恢复。一九七七年,吴爷爷又被学校请回去当古琴教授,一九七八年,我也考进了音乐学院理论系。那几年里,吴爷爷为恢复古琴研究会到处奔走游说,得到了吕骥、赵沨先生和北京许多琴人的支持。古琴研究会是一九八○年复会的。从那以后,吴爷爷的家成了琴人们雅集的地方。 六 与吴爷爷道别,我没有想到会是最后一次。(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我最后一次看到吴爷爷,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从美国回来探家。去看他之前,我到商店里买了三条大中华烟。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迂腐。已经在美国住了六年,而且又知道烟的害处,从美国给吴爷爷带点什么不好?可能是仍然记得十几年前他抽烟满足的神情,我还是买了熟悉的东西。物换星移,我和吴爷爷的关系不变。 吴爷爷看见我很高兴。他看上去比几年前弱多了,有一点咳嗽。他告诉我文光在美国念博士,大概要念好几年。那天,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小孙女小叶子也在。小叶子和爷爷可亲了,我和吴爷爷聊天的时候,小叶子就坐在爷爷身边,把头靠在爷爷肩上。吴爷爷兴奋地告诉我他的古琴艺术生涯六十年纪念音乐会的情形。“家珍、刘丽、余青欣、李(祥霆)老师、小蓬蓬,很多人都表演了。上海也来了人,文化部也来了不少人,好多老朋友都聚在一起了。”说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张他的节目单,用钢笔写上“吴宁同学惠存”。 临走时,我拿出了那三条烟,吴爷爷才告诉我他已经不抽烟了。但是,他还是拿起了一条烟,闻了闻,又笑着对我说:“还是很香,谢谢,谢谢。”现在想来,他的微笑不知是为了不使远道的客人感到尴尬,还是记起了十几年前教我弹琴的情景?那么豪爽的吴爷爷,又是那么细腻,体贴别人。 与吴爷爷道别,我没有想到会是最后一次。回到美国才知道他得了肺癌,是不治之症,心里很难过。下一年的八月收到了家珍的信,告诉我吴爷爷去世了。家珍说:“爷爷跌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吴爷爷这样的人怎么会走呢?他的音容笑貌和他的古琴艺术,就像天上的星星月亮,光芒璀璨,是永恒的。 转自丨“七弦古琴网”微信公众号(ID:guqin88)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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