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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忆诗词人生:从漂泊到归来(3)


    那时公立的中学我不敢申请去教书,我在台南的私立光华女中有一个亲戚,他找到更好的工作空出了职位,说你去替我代课吧。我带着孩子需要一个宿舍,所以就到这个有教职员宿舍的女中教书了,在那里教书教了三年。1951年我写了一首《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台南有一种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树叫凤凰木,非常高大,很茂密的叶子,夏天在树顶上开出火红的花,非常漂亮。李商隐写过一首五言绝句:“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李商隐一生都漂泊在外地的幕府之中,妻子儿女都隔绝了,他说在我漂泊孤独的天涯又是一天过去了,假如黄莺鸟要是有眼泪,会把眼泪洒在最高的花朵上,那是何等的悲哀。所以我说“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开最高枝”,这是多么美丽多么高的花,却又是多么大的悲哀。我真是没有想到我经历了抗战的苦难,经历了漂泊流离的苦难,经过了牢狱之灾,所以说“惊心岁月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其实我那个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可是我经过了那么多忧患,我的心情已经是中岁的心情。“南台风物夏初时”,是说我眼前看到的是南台湾的景色,这不是我故乡的景色,北京没有这么高大的凤凰木。“昨宵明月动乡思”,是说我昨天晚上看到天上的一轮明月,想到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火红的凤凰木(资料图 图源网络)
    1952年,我写了一首《蝶恋花》的小词:
    倚竹谁怜衬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划地思量着。
    我眼前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个私立中学教书,所以“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雨重风多花易落”,是说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经过了这么多苦难,雨重风多,我这个“花”转眼就零落了。当年我的誓言、理想、追求都落空了,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划地思量着”,是说我已经把年轻时候那些作诗填词的理想愿望都抛弃了,可是你的感情、你的旧梦忽然之间就会回来,所以我梦里会作诗、会写联语,我白天不能做的事情就跑到梦里出现了。
    后来,我先生出来了,证明他不是“匪谍”,我也就没有白色恐怖嫌疑了。我当初在彰化女中教书的时候,有些在那里的同事,觉得我教书教得好,就把我请到台北的二女中去教书。我一到台北,台湾大学就也请我去教书,然后辅仁大学在台湾复校了也请我去教书,淡江大学也请我去教书,我都是不教书则已,一教书就会有很多所学校请我去教。我的生命都用在教书上了,我喜欢诗词,也想把我对诗词的喜爱传给下一代的人,所以我教了那么多学校。
    后来开始有了电视,我是第一个在台湾电视上讲古诗的人,也在教育电台广播讲过“大学国文”。西方的汉学家,那时候到台湾来看见我到处在讲课,就有人邀请我去美国讲课。密歇根州立大学与台湾大学有交换计划,台大钱思亮校长就说要把我交换过去。
    去美国教书之前,台大安排我去补习英语。当时我在三个大学两家电台教书,上午三节课,中午回家吃完饭,下午三节课,晚上吃完饭,夜间部还有两节课,星期六晚上还有广播的录音。我英文补习的课就在星期六的上午,当时英语补习班里都是三十来岁要出国的年轻人,我大概有42岁了吧。那时用的课本是《英语九百句》,内容都是生活用语。教书的是一个美国来的女老师,她要求我们一定要背诵。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背书、背诗,我就很能背,后来结课时有人告诉我,我平均分是98分,是全班第一名。
    光学完英语还不行,要出去之前,美国派哈佛大学的海陶伟教授来口试,他口试完了以后就要把我邀请到哈佛大学去。但钱校长说不可以,他说我已经跟人签了约的,所以我就必须去密歇根。然后第二年哈佛大学就把我请去做客座教授。
    那个时候,海陶伟教授特别优待我,下午五点钟图书馆的学生和老师都走了,我一个人可以在四壁图书的图书馆里工作到任何时间,那真是我觉得最美好的时间。但我也不是只会工作,周末我的学生就会开着车带我到各地去旅游,带我去看漫山遍野的红叶,我最喜欢那时的生活。
    到了暑假,两年的交换期满,我就要回台湾。哈佛大学的海陶伟教授就留我,说你先生也在这里,两个女儿也在这里,而且台湾把你们关了那么久,为什么你要回去。但我坚持要回去,我说第一个我要守信用,我的交换是两年,台湾那三个大学、两家电台还在等我回去开学教课,我不能失信于他们。还有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在台湾,我不能把父亲一个人留在那里。所以我坚持要回去。临走的时候,我写了《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其中一首写的是: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当时是九月,我到哈佛远东系要穿过一个广场,周围的树都开始落叶,而落叶归根,我又要归去哪里呢?所以说“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我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台湾,还是回到我故乡北京?我当然愿意回到我的老家北京,但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回不去,所以我说“曰归妄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是说我回不去故乡,又把我的两个女儿留在美国。“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中“浮槎”是古人的一个传说,有一个浮槎每年来去,如期而至,而我却不知道是否能够再回美国跟先生、女儿见面,更不知何时能回到故乡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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