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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东:我与吟诵的不解之缘


    
    张卫东先生的开蒙老师吴鸿迈老先生
    
    张卫东先生与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老人的合影
    “诵唸”这个称谓我是十岁时知道的,那时还不知道“吟诵”这个名字。“诵唸”是北京人对读古文的口语称谓,在文典中还没有对“诵唸”有标准的解释。后来,社会上经常出现“诗词吟诵”的宣传,我才知道以此种方式读古文就是“吟诵”。
    1978年,“文革”已经过去三年,旧传统还没有全面复苏,但京剧历史剧首先亮相。在一次内部观摩汇演中,我与家父的老友吴鸿迈老师到中山公园音乐堂看戏。可能还有那种“文革”的艺术余韵,节目是按照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版本重新编排的《逼上梁山》。传统戏装让我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到了古代,因平时耳朵里灌满了样板戏的腔调,对于京剧唱腔还不是很陌生,只是那段昆曲【一枝花】的“不提防”让人倾心疏放,唱腔身段与京胡伴奏的西皮二黄大相径庭。
    吴鸿迈老师向我介绍这段唱的是昆曲,京剧的前辈多是唱昆曲打基础。我们与吴老师出来走到社稷坛,说当年父亲吴承仕曾唱昆曲《骂曹》羞辱过民国总统曹锟。后来就兴奋的吟唱《长生殿·弹词》的【一枝花】,也是如同《逼上梁山》的那段“不提放”的腔调。吴老师说唱昆曲要有古文的底子才有味儿,现而今这些旧传统都被社会打倒了,其实小孩子最好读古书认识繁体字些才好。于是,我便开始在父亲的支持下追随吴老师学习,可到吴老师家并没有急着教唱昆曲,而是把《孝经》“诵唸”了几遍,当时也不懂什么意思,不过面对繁体字倒是觉得很好玩儿。我心里感觉那种读古书好像唱昆曲,但又觉得枯燥无味,没有什么兴趣学习,因已经培养了好古之心,从声韵到认识繁体字后又有了新知。
    吴鸿迈老师的父亲是吴承仕先生,是民国初年的著名学者,对古史、哲学、宗教、政治都有研究,怹是加传最擅长演唱昆曲老生戏。吴鸿迈老师自幼向父亲学习昆曲,祖父也是能唱昆曲的老书生,是与父亲一起中举做官的读书人,他们都是从“诵唸”古文后开始学习演唱昆曲的清雅文人。因此,诵唸则是是学习昆曲的最基础咬字发音练习,所以吴鸿迈老师也是这么教我习曲。我当时面对那些一字一音的尖团上口字,还有与众不同的阴阳入声字,简直是一头污水。后来通过识字后,慢慢感觉诵唸古文的那种优雅,而后再学唱昆曲自然觉得有味儿,咬字发音也比较准确无误。
    通过不断的从认识繁体字开始学习,诵唸了《论语》、《大学》、《中庸》等常见经学启蒙,或许这就是小时候父亲给我安排的私塾课程吧。吴老师还曾经带着我诵唸过几遍《道德经》,当时感觉在可歌性上比较细腻,但用韵咬字却没有《四书》经典那么考究。一般凡是注重歌唱的古文就不容易重强调咬字,这也是所谓的“字正不可能腔圆”的说法吧。
    对于诗词吟诵我几乎没有专门学过,而是通过向樊伯炎、朱家溍等先生在闲聊中不经意的学习。吟诵古诗都是比较简单的调子,也很容易掌握旋律,老师随便带着干念一遍就可以掌握。当时并不懂什么平仄声韵,只是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学。老师说如此掌握后作诗就不用考虑平仄,定能顺理成章对仗工整,这就是吟诵记忆文辞的基础再起作用。记得朱家溍老师到电台录制《湘夫人》是唱的【琴曲】,腔调古直悲切顿时觉得凄凉哀婉。事先要求读一遍再吟诵,结果老先生却不能完整地读下来,吟诵时反而自然而然情绪饱满的背唱通篇。这充分说明中国诗词用唱出来的方法记忆最牢固,声音与腔调都是辅助诗词意义的立体感应。
    朱家溍老师曾经向我讲过老北京人吟诗结社的情景,最著名的当属溥心畬(溥儒)、溥叔明(溥僡)兄弟在其府邸组织的“漫社”。这是个严格意义的诗社,与古代文人结社作诗填词的风俗相同。民国十九年前后改称“赓社”,参加者多是旗籍贵胄以及亲友门生等。
    溥心畬先生的自述中讲:“余六岁(虚岁)入学读书,始读《论语》、《孟子》,共六万余字,初读两行,后加至十余行,必得背诵默写。《论语》、《孟子》读毕,再读《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春秋》三传、《孝经》、《易经》、《三礼》、《大戴礼》、《尔雅》。在当时无论贵胄及四海读书子弟,年至十六、七岁,必须将《十三经》读毕。因家塾读书,放学假期极少,惟有年节放学,父母寿辰、本人生日外,皆每日入学。《十三经》中,惟《左传》最多,至十七万六千余字,十年之内,计日而读,无论天资优劣,皆可以读毕《十三经》矣。七岁学作五言绝句,八岁学作七言绝句诗,九岁以后,学作律诗五七言古诗。”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想象当年的读书是幼功记忆,不是简单看过知道就算读过的方式。
    溥氏弟兄自然是这个诗社的核心人物,他们的会诗在今天看来就是考试。朱老师曾讲过他去参加会诗的一段事:
    当时溥先生还住在恭王府的花园内,每年海棠开花季节要请客赏花赋诗。在这一年的花季,我也接到请帖,非常高兴。当时我虽然算是已经学会作诗,但每次都很费时间,我心想不过是咏海棠诗,不如头一天在家作好带去就行了。谁知到了那一天,当场由僡三先生(溥叔明)发给每人一个韵条,是限韵的诗会。我在家作成的诗就无用了!看到有些人也和我一样没有交卷,都说:‘改天寄来’,于是我也说:“改天寄来。”
    在那时的诗社成员对于吟诗是钟情於自己创作吟诵,与当代学习吟诵古诗词的方式不同。朱老师经常对我讲只有吟自己写的诗才是真正的吟诵,那种自然流露的内心感情与吟别人写的诗不一样!
    解放初期的几年间,张伯驹先生多次到东单小火神庙溥叔明先生家联络恢复诗社。后来基本每月活动一次,还有“赓社”的溥雪斋、葉仰曦等旧社员,其他人或死或参加国家正式工作后不敢再结社,此时的诗社多是写反映祖国大好形势的文字,已没有人吟诵自己写诗的雅兴,曾有人觉得吟诵一首反映祖国大好形势的诗应该没问题,结果却当场被提议这是肆意张扬个人英雄主义。1957年,张伯驹先生被错划为右派,诗社也就不了了之。这大概是北京最后一个能够吟诵自己写诗的小团体,而在那种政治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吟诵自己的感情诗,吟诗不过是一场梦……
    上世纪八十年初期,我陪周铨庵老师看望启功先生,还有俞平伯先生的女儿俞欣二姨,他们很高兴的畅谈轶闻旧事。启先生向我们说离开平房住着还真不习惯,每天听不到门外的吆喝声。怹还问我对古文诗词喜欢么?我说还不会作诗词,只是跟吴鸿迈老师学过些诵唸,近来主要学昆曲。启先生高兴地笑了笑,诙谐的说:“吟诗有基础再跟周老师学昆曲就容易啦!”当时还以为启先生是向周老师开玩笑,后来我才慢慢的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原因是吟诗的咬字发音与昆曲音韵同出一辙,有了这种基础才能理解传奇中的曲辞内涵,而昆曲的南北曲牌几乎囊括中国古代各类音乐精华。
    樊伯炎老师家住上海,因冬季没有暖气,又是一个人生活,所以每年的秋末到北京小住五个月,直到转年春天三四月才回上海。我工作的北方昆曲剧院距离樊老师的兄弟家不远几步路,因此得便就去向樊伯炎老师学习。樊老师不仅吟诗作画还亲自吹笛拍曲,在古琴诗词吟唱方面使我受益匪浅。不但学习了古法演唱的《古琴吟》、《秋风辞》、《关山月》、《阳关三叠》等常见曲目,还学习过怹创作的《满江红》以及《诗经》、《离骚》等曲目。这种吟唱与昆曲很相近,却又比昆曲声腔少了几分修饰,曲调质朴高古且大方率真,外行还以为我们还在唱昆曲呢。
    2000年夏季,我到上海出差得便到樊老家中探望,那时怹已经行动不便了。看见在一个大皮箱子顶上放着两张断了弦的暗红色古琴,旁边立着一柄燕尾式琵琶。樊老说现在耳朵不好,唱不了曲子,这些乐器一件也拿不起来啦!顺口吟唱了几句“思想君亲肠寸断,怎消忠孝愿”的【谒金门】,还说:“原来我是多面手,琴棋书画吟诗唱曲,现在一面手也没有啦!”与先生吃过晚饭后,我又坐到晚上十点钟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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