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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患难见性情:黄节与章太炎


    文/罗杵增
    一九二〇年,黄节还在北大任教,某天接到一纸聘书,来自山西大军阀阎锡山,力邀他过山西,出任山西教育厅厅长。
    
    岭南诗宗黄节先生
    黄节拒绝了,尽管推荐人系老朋友章太炎。
    他清晰知道,像阎锡山这等人,要的只是他大学者、大诗人的名声来助阵,其实忙于争抢地盘,无暇顾及教育事宜,并非真正需要他做事情。此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数年前,阎锡山曾聘请刘师培为高级顾问。
    这时黄节已四十八岁了,而章太炎五十二岁。十五年前,黄节正当壮年有为,感于时局飘摇,烝民日苦,遂毅然变卖祖业,在上海与邓实、章太炎、刘师培、诸宗元等人创办国学保存会。数人心志相切,以《国粹学报》为发声口,在此国运维艰之际,皆发愤弘扬国学,表彰宋明之忠烈,想达到“保种、爱国、存学”的功效,同时宣扬反清思想。
    章太炎此时尚在狱中,偶有学术文章散出,多刊于《国粹学报》。先前因为章发表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反清的心思天下皆知,震动中外,遂被当局逮捕。《国粹学报》刊行一年后,章太炎出狱,这当然是件大事,所有人都看着,谁会过来跟他打招呼,谁敢过来跟当局的敌人站到一起。
    黄节来了,亲自在市楼摆下宴席,慰劳这位反清大哥。并作诗赠之,又会同一众友人,送他东渡避难。章太炎到了日本,即宣誓加入同盟会,同时主笔《民报》,大力提倡革命,“以国粹激励种性”,与黄节主持的《国粹学报》遥相呼应。
    章太炎到日本不久,清廷两江总督端方深恐《国粹学报》的反清排满言论,便派人出面,多方入手,想收买黄节等人。黄节不为所动,学报继续刊行。
    不觉已到春节,大年初一日,黄节又来到海边。这一次,他将送别刘师培夫妇及朋友苏曼殊,他们受章太炎诸人邀请,准备东渡日本。
    黄节在赠别诗中深情写道:“残宵露尽无多语,近海楼高特地寒。况是故人临别际,平明风雪满林端”。此刻他的内心应该是颇感慨的。国势未明,又到了节序辞旧换新的时候,偏偏这时,自己的革命伙伴又要远行,亡命天涯去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刘师培到了日本,会接受端方的收买,并跟章太炎闹翻。
    
    章太炎
    虽然时人称“章文黄诗”,但章太炎不同于黄节喜好近体诗,性嗜宋律,对宋代大诗人陈后山用力尤深,自称“后山而后”。相反,章鄙薄宋诗,认为“宋世诗势已尽,故其吟咏情性,多在燕乐”。故平生作诗不好近体,专以五言古诗为多。治学方面,则尊古文经学,故与刘师培恰好高谈阔论,一拍即合。
    刘师培到达日本后,即参加同盟会的本部工作,却又在同盟会之外另立旗帜,故不获志于同盟会诸公。异国飘泊,迫于生计,便由其妻子何震牵线,成为端方的密探,与同盟会一拍两散,并在报端跟章太炎互相攻讦,乃至决裂。
    这些事,令黄节惊诧沉痛,记忆深刻。
    而后刘师培归国,公开依附端方。一九一一年,在跟随端方南下镇压保路运动时,被革命军捕获。生死未明之际,章太炎不计前嫌,登报慰问,以故人待之。但刘师培并未领情。
    一九一三年,刘既已脱身,一路北上山西,投靠阎锡山。又经阎锡山推荐,跑到袁世凯阶下当差。
    同年十一月,章太炎在北京时,触怒了想要称帝的袁世凯,被袁禁锢起来。黄节收到消息大怒不止。几番往返于广州上海北京等地,多方营救,并致书时任国务总理李经羲,述说不平:“节闻儒可杀不可辱也。章炳麟诚有罪,政府宜公布之,科以应得之条,或原其情,在所宥免,当示政府优容之异,畀天下知其所以致此之繇。不然,他日章炳麟死狱中,不令天下疑政府有槐里之事邪?”
    信中言及与章之交往,则曰:“节与章炳麟,昔以文史相善,尝叹其人不自量力,欲以区区一掌,独堙江河。既乃不悟,终婴斯咎。节诚惜其不早阖门悬车也。”赤诚回护,溢于言表。
    及至次年六月,章被移到龙泉寺禁锢,愤而绝食,遗书家人收骨。消息传出之后,黄节再次致书李经羲,要求通融,许他到狱中与老友“及其未死,欲就一诀”,并“得省视章炳麟狱中,掇拾文献,以待来者”,如此累篇,皆激愤难当。
    至于信中所言“窃维朋友急难,救视之义,人情所同。虽被疑危,遑恤他虑。于其罪谤,弗克为谋全免,病殆而临诀,犹梗诚未喻”,乱世交情,读之令人感佩唏嘘。
    然而整一个过程,刘师培恰在北京。却一直没有他的身影出现。
    他正忙着亲近袁世凯。一九一五年,以严复、杨度、刘师培等六人,在袁氏的密令下,发起筹安会,发表宣言鼓吹帝制,为袁世凯变更国体作准备。
    黄节愤然致书刘师培,详论倾覆民国,辄必遭内乱不止,并痛斥刘之反覆:“今若复倡君主,则对于旧君为有惭德,对于民国,为负初志”。刘师培接到信后,加紧运作,再发出二次宣言,主张君主立宪。黄节愤激于内,亦再次写信致刘,反复质辨,而遭袁党记恨,派人暗中监视。无可奈何之际,只得避走法租界。
    袁氏闹剧很快就下台,章太炎终于可以出狱了。刘师培却一点事都没有,反而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约,堂而皇之跑到北大,出任文科教授。
    此时正值一九一七年,黄节仍在北大教授任上,慨然写信给蔡元培,反复申说,“申叔(刘师培)为人,反覆无耻。其文章学问,纵有足观,当俟其自行刊集,留示后人。不当引为师儒,贻学校羞。盖学科事小,学风事大。尔来政治不纲,廉耻扫地,是非已乱,刑赏不行。所赖二三君子,以信义携持民心。若奸巧之人,政府所不杀者,复不为君子所绝,则禽兽食人不远矣!”黄之清峻刚介,有如此者。
    此言振聋发聩,即使置于当代,犹有回响。
    虽然后两年,刘师培终因肺结核下世。但此君的行迹,以黄节的性格,如何能忘记。因此亦难怪第二年,他会拒绝章太炎的好意,没有答应阎锡山的邀请。
    事实上,黄节对各军阀政府大员,均不太亲近。后来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王宠惠要聘请他为国务院秘书长,他也拒绝了。而后孙中山在广东,特派陈树人赴北京接他返粤,出任元帅府秘书长。黄节不得已抵达广州,亲睹军阀纪律散乱,民众怨愤不休,而孙中山政令多不能行,遂力辞不就。
    一九二八年,时任广东省长李济深亲赴黄节家门,敦请其回粤主管教育,拳拳诚意,实难拒绝,遂应允。然在任期间,军阀战争不断,省库空虚,事终不可为,只得辞职,仍回北大任教。
    即使在晚年,广东军阀陈济棠有感于粤中士林颓落,特地来函,邀他回粤任广东教育厅厅长,黄节还是拒绝了。也正是这一年,时任行政院院长汪精卫给他寄来两千大洋,要出版他的诗集《蒹葭楼诗》,黄节亦没有接受这笔钱。
    虽说“酌乎人情”,还是把诗稿寄去,却严正声明“稿既经我手定,一字不得移易”,但汪精卫并没有做到,此事章太炎看在眼里。
    两年后,黄节这位国之赤子、岭南大诗宗,在北京溘然长逝。汪精卫亲写祭文,并主持了追悼会。于祭文内道:“昔读君诗,百篇传口。今刊君集,一篇在手”。章太炎自请为老友写墓志铭,言及汪出版黄节诗集一事,则曰:“人为刻其《蒹葭楼诗》二卷,然诸涉风刺者,亦略删之矣。”语虽寥寥,难掩深恨,不枉黄节之故交。
    当年黄节北上营救章太炎时,刚好是寒食这天。临行思潮起伏,写下了一首诗,中有二句:“坐看海水群飞日,漫及神州戮力言”。对其时动荡的局势既悲愤又彷徨,不知这艰辛的国运,何时能澄清。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等到。
    而章太炎也没有等到。黄节下世后一年,章即因鼻窦癌发作,病死在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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