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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一介:大师的产生需要思想自由的时代


    “事不避难,义不逃责”
    1927年,汤一介出生于天津。汤家是一个学识渊源的书香门第,汤一介的祖父汤霖是清光绪十六年的进士,父亲汤用彤是和陈寅恪、吴宓齐名的国学大师,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汤一介,祖父和父亲处世治学的态度对他的一生影响深远。
    
    汤一介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晓虹:您的父亲汤用彤先生是一位国学大师,他对您走上今天的学术道路有什么影响呢?
    汤一介:我想如果谈我的父亲,可能要从我的祖父谈起。因为我祖父是光绪十六年的进士,后来也做官,但是都是不大的官。他主要的事业还是教学,他教了一些学生。他曾经给我父亲留下了两句话“事不避难,义不逃责”,就是面对困难的事情,不要逃避它;合乎道义的事情,要担负起责任来。
    我父亲在这个方面对我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因为它是我祖父留给我父亲的话,所以我父亲也把这样的要求留给我。我想举一点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比方说“事不避难”。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领域来看,佛教传入中国,在其他写中国哲学史(的书)里,这个方面都没有打通,都遇到了一个难关。到底佛教传入中国对中国文化有什么影响?起了什么作用?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他把这个问题基本上应该说是打通了,所以其他的学者都认为他是使中国哲学史可以比较完整写下来(的人)。从汉到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佛教到底有什么影响,这是他的贡献。他的贡献可以说是把这段中国哲学史的空白基本上填补了。
    这本来是一个难题,他花了15年的时间写《中国佛教史》,但是没有写完,只写了《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而《隋唐佛教史》只是一个史本,这个史稿是我帮他整理和出版的。
    另外他的一大贡献就是,西方学者(包括某些中国学者,如张东荪)常常认为中国没有本体论哲学,但是他专门研究魏晋玄学,提出来有一种中国式的本体论,跟西方的本体论哲学是不同的本体论。所以现在的魏晋玄学已经成为大家非常关注的一种学问,而且近年来的研究成果已有很大的进步。所以,我觉得他这种“事不避难”的精神影响了我。
    “义不逃责”,北京大学从昆明搬到北京来的时候,是跟清华、南开分别搬迁的。当时胡适在美国,傅斯年作为代理校长在重庆,可是学校本身是在昆明。谁管的昆明这一摊子呢?当时傅斯年就清我父亲来帮他管这一摊子,怎么样(把学校)从昆明搬到北平来。那时他虽然刚50多岁,但身体不好(高血压),可是他担当起这个任务。主要的工作是聘任教授……因为他没有做过这种行政工作,他做的都是学术工作,即使是担任系主任、文学院长(的时候),也是学术工作,行政工作他没有做过。解放后他原来是校委员会主席,(那时候)没有校长,他就做校委员会主席。后来,派马寅初先生来做校长,我父亲就做了副校长。到1952年,学校从沙滩搬到燕园来,分工让他做什么呢?管基建和财务。他完全不懂基建和财务,但是也一直管了两年,直到他生病为止。他这种“义不逃责”的精神对我也有些影响。
    筑建魏晋玄学的理论构想
    汤一介子承父业,和父亲汤用彤共同筑建了魏晋玄学的理论构想,这被看做是汤一介重要的学术成就之一。
    汤一介:在80年代以前,在北大我也教哲学,教的是中国哲学。那个时候我们几乎完全是用苏联的模式来进行教学的,是一种教条主义的模式,完全没有创造性、没有个性。80年代开始,我就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有一个不同的路子来研究学问。当时我就想我要从什么方面来突破呢?我认为可以从魏晋玄学这个方面来突破。
    我的突破可以说对我父亲的魏晋玄学有一点补充。因为他没有写完这本书,我的突破就是从这些方面突破。魏晋玄学家一代一代的传下来,每一个玄学家都会留下来一些他没有解决的问题,因而,下面的一个哲学家来解决(之前)的问题。(但是)他又留下来新的问题,又要后面的人帮他解决,所以这样哲学才有前进,我们才可以找出魏晋玄学的内在逻辑,发展理路,所以,我就选择了这样一个角度来考虑魏晋玄学的发展。
    对魏晋玄学的研究,在1949年后,我可以说是最早的,1981年讲这门课,1983年出版《郭象与魏晋玄学》,这是最早的研究魏晋玄学的一本书。现在写的人就更多了,所以这门学问就越来越在中国受到重视。
    我对西方文化并不排斥
    受传统家庭氛围的影响,汤一介性格儒雅平和,内敛沉静,但这似乎和他开放自由的治学心态并不矛盾,他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却又对西方文学和哲学以及西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
    汤一介:虽然很多人说我是儒家,实际上我是很喜欢西方哲学的,特别是西方文学。我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应该讲比受中国文学的影响要更大一些。俄国的托尔斯泰这些(作家)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在年轻的时候就定型了,还有法国的纪德(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我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
    我喜欢听西方古典音乐,现代的我不喜欢听,但是我也并不喜欢京戏,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欣赏。我最喜欢西方古典音乐。我也很喜欢西方的建筑,欧洲大部分的国家我都去过。有时候我也喜欢旅游,我刚从武夷山回来。国外的我也去了很多地方……有的时候在欧洲去旅游,有的时候到北欧、有的时候到北美、澳洲去看看各个地方。因此,我对国外的东西并不排斥,而且有的我还是很爱好的。
    我不是一个杰出的哲学家
    或许正是这种开放的心态和兼收并蓄的治学思路,让汤一介不断提出“和而不同”、“普遍和谐”、“内在超越”、“中国解释学”、“新轴心时代”等一系列新问题,从而推动了文化界对传统哲学的大讨论。
    晓虹:在我们访谈的开始时,您说到了一段话,您说因为完成不了那种构建一个完美的哲学体系的愿望(转而去编撰《儒藏》),在您的心目中,一个完美的哲学体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汤一介:用“完美的哲学体系”这个词本身就有点问题。我认为任何哲学体系它都只能是相对地完美,不可能有绝对地完美,它都会留下一些它没有解决的问题。因为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很想成为一个哲学家,可是解放后有一个说法,只有马克思、列宁、恩格斯和毛泽东才能叫做哲学“家”我们这些做哲学的人只能叫“哲学工作者”。为什么我们只能叫“哲学工作者”呢?因为我们的工作是解释那些领袖的思想,是用那些领袖的思想来解释历史和现实社会的。在1949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这么长时间,我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哲学工作者,我的任务就是解释这些领袖的思想。我要用他们的思想来解释历史,来解释社会生活。
    这样的一个思想已经影响了我30年,要从这个思想全盘解放出来是相当困难的……
    虽然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哲学家,但是我还可以提出一些哲学的问题来,让大家来讨论,来考虑。首先,我提出了美学、哲学范畴的问题,接着,1983年我提出“真、善、美”的问题,我认为可以用能不能用“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和“情景合一”来说明中国对真、善、美的看法。后来我受到美国余英时的影响,他提出了一个“内在超越”的问题,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内在超越”的哲学。西方哲学是外在超越的哲学。我受他影响,我就研究“内在超越”的问题,因为他开了一个头,后来我就研究儒家“内在超越”的问题,道家“内在超越”的问题,还有中国佛教禅宗的“内在超越”问题。
    此后,我不断地提出一些问题来。后来到90年代,主要是美国学者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我就想到“和而不同”的问题,是不是孔子的这一思想可以为“文明共存”,为多元文化提供某些思想资源?“再后来我是讲“新轴心时代”的问题,再后来我就讲中国现代哲学的三个“接着讲”,就是说对哲学不能“照着讲”必须“接着讲”。
    第一个是怎么样接着中国传统哲学讲;第二个是怎么样接着西方哲学来讲;第三个是怎么样接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讲。必须“接着讲”,不能照着他们来讲。完全照着他们讲,一是不一定适合当今中国的社会,另外一个,这个学术就不能得到发展。讲“新轴心时代”三个“接着讲”。现在我考虑的是文化中的“普遍价值”的问题。
    所以,我虽然不能成为一个很杰出的哲学家,但是我多少可以提出一些哲学问题,让大家来考虑。
    自由是一种创造力
    汤一介提出哲学问题,同时也在生活中实践着自己的研究,“和而不同”是他的思考,也是他的处世之道。在他看来,自由是一种创造力。
    汤一介:当然我这个人是比较平和的,不大在乎名利,也并不想做官赚钱,这些欲望都没有。而且我也很少去批评别人,当然,对我的学生有一些问题,我会跟他们讨论,给他们建议。
    有一个问题可以说明我的情况,1984年建立中国文化书院,中国文化书院在当时可以说是第一个建立的民间学术团体……当时在初建的时候,有冯友兰先生、有张岱年先生,他们都是支持办中国文化书院的。
    1984年我从美国开会回到中国,要正式成立中国文化书院,大家就希望我做院长。我的想法是如果建立这样一个学术团体,一定应该像蔡元培先生一样,是“兼容并包”的。所以我找的参加的学者是各种各样的学者,有像梁漱溟先生这样的学者,当然冯友兰先生他们都参与了。也有李泽厚、庞朴这样的学者还有“全盘反传统”的,如包遵信等,我都请他们来参加。为什么呢?我觉得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你只有是兼容并包的,能够有很自由的讨论环境的学术团体,这样才真正能够推动中国学术的发展。因此,我和所有这些学者相处都很好。
    我当然我有的看法,看法不一样,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例如我跟李泽厚、庞朴在某些问题的看法上也不一样。而且像杜维明先生也是我们文化书院的导师,我们也请他来,因为我对现代新儒家也有我的看法,但我们都是好朋友。可能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所有这些人的长处就可以补足我的一些缺陷。不可能有一个学者什么问题都比别人强,绝不可能,我从来不认为我自己的学问是比别人有多强的,所以我现在非常反对说“大师”。
    我不是大师
    汤一介很反感被称作大师。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缺乏产生大师的条件。他曾经感慨上个世纪后半叶之后,中国再也没有大师。在他看来,只有两个人是自己非常欣赏的。
    晓虹:您对“大师”这个称呼这么反感,所以说您绝对是把自己和这两个字分清楚的?
    汤一介:对,我自己从来不说我是大师,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当大师,而且自上个世纪后半叶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看到一个真正可以称得起“大师”的学者。我所比较欣赏的,在1949年以后有两个学者,一个是费孝通,特别是费孝通晚年,他并不高调,他比较低调。但是他提出的三个思想:多元一体、文化自觉、文明共存,我觉得对中国讲应该有很大的影响。第二个我比较佩服的学者是华东师大的,也是已经去世的教授叫冯契。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他这个马克思主义是有他非常鲜明的特点。他希望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中国儒家思想,还有西方所谓的“分析哲学”,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认为中国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性与天道”的问题。
    晓虹:大师是必须得要时代才能创造的吗?
    汤一介:对,因为你的思想要定于一尊的话(旧指思想、学术、道德等以一个最有权威的人做唯一的标准。),很难产生大师。必须有自由思想,才可以产生大师。因为相当长的一个阶段我们是学习苏联的“全盘苏化”。我有一个想法,政治上也许可以有一个指导思想,也应该允许讨论。但是,学术上不能有指导思想,应该是百家争鸣,这样学术才会真正得到发展。因为自由是一种真正的创造力。
    《儒藏》:一百年都不能替代的典藏
    在汤一介先生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已出版的33本《儒藏》,藏蓝色封皮,烫金的字,格外悦目。作为这部集中华儒家文化精髓的浩淼工程的总编纂,汤一介坦言责任重大。
    汤一介:我快到80岁的时候,就提出了编《儒藏》,为什么我要提出编《儒藏》呢?因为过去有《佛藏》、《道藏》,一直没有《儒藏》。明清两代的学者都曾经提出要编,但是这个工程太浩大,没有实行。……
    从2002年我提出编撰《儒藏》,2003年教育部批准,2004年我们开始实施了。经过了五、六年,我们才出版了33本,要全部完成《儒藏》的精华编,一共是330本。为什么我要做这个,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想法,就是现在《佛藏》,各种各样版本的《佛藏》有20多种,但是,现在世界研究佛学的学者通用的是日本的《大正藏》,“大正”是日本皇帝的年号。为什么大多学者都用《大正藏》?因为《大正藏》是个排印本,它有句逗,而且有校勘记,所以大家用起来比较方便。而其他《佛藏》大部分都是影印本,影印本是没有句逗的,也没有多少校勘记,所以用起来不方便。我们做《儒藏》不是用影印办法,我们大体是找一个很好的本子作为底本,再找两三个本子作为校本,作出简明的校勘记,然后把它做成排印本。加上通用的标点,让大家容易读,容易利用它,而且可以做电子版。我们既然做了,就希望大家都用我们这个版本,这是中国人自己编的版本。
    我算是编撰首席专家,在我组织下面差不多有400人,400人而且不完全是中国学者,有韩国学者、有日本学者、有越南学者……组织这样大的一个队伍,而且是带有一定的跨国性质的大工程,我不敢说是头一个,至少是非常少有的。因此,我觉得这方面我也是受父亲影响,应该“义不逃责”!既然儒学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起过那么大的作用,而且是中国文化的主流,那我们就不应该没有《儒藏》,只有《佛藏》和《道藏》,那不行。我们要编撰的《儒藏》是一个可信的,可用的,是一个比较规范的,可以传世的版本,至少在一百年内让各国学者都可以利用它来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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