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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末汉初的“十万个为什么”,这本《赵正书》如何读


    《赵正书》是北京大学近年入藏西汉竹书中的一种。这是一部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著录的佚书,存世古籍也从未提及此书,可谓闻所未闻,是一项全新的发现,而且全书五十只竹简,只有四只稍有缺损,总的来说,保存得是比较完整的。
    包括《赵正书》在内的这批西汉竹书,其入藏北大,是在2009年。
    在2011年第6期的《文物》这本刊物上,整理竹书的专家集中刊布一批文章,比较正式地介绍了这批竹书的基本内容并做出了初步的分析和研究,其中也有一篇专文,是论述《赵正书》的。
    2012年4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字帖,颜曰《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墨迹选粹》,编印者“希望能够稍稍展现出这批珍贵汉隶墨书的神韵”。虽然其读者对象是书法家或书法爱好者,而不是学人,但学术界关心这批新出土文献的人们,得以借此窥其豹斑,还是有了一些真切、直观的印象;至少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
    在《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墨迹选粹》这本书中,印有三只《赵正书》竹简以及简背书题的彩色照片,而且简文的内容还都很重要,这自然会吸引学者的注意,非徒练字习字以及书法家者流而已。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叄]》外观 
    到2015年9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叄]》,其中《赵正书》也在内,有彩照、红外图版、释文,还并行刊出一篇研究论文。至此,整理者的基本工作,可谓大功告成。
     
    《赵正书》彩色图版 
    从新闻媒体报道这批竹书时开始,这部《赵正书》就引起学术界和社会公众的极大关注,除了一场场相关的学术会议之外,网上更流传有种种评议和解说,正式的学术论文,也相继发表。论者着眼点不尽相同,具体的论点自然随之有所差别,但似乎并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讨论。这反映出看起来似乎很热的热点,学者们实际切入的深度,好像还是有所不足。
    从场面上看,骤然兴起的热潮,退去得也是很快。没过多久,就由喧嚣陷入了沉寂。若是用“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句政治术语来描述相关研究的实际状况,也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人们特别关注它,与《赵正书》的内容似为纪事性文字有关;至少从表面形式上看,好像是这样。自从西晋时期的盗墓贼挖出《竹书纪年》以后,像这样的“纪事性”文献,一直罕再出土。更何况《赵正书》所涉又是历史大事中的大事——事关秦始皇弥留之际对继位人选的安排,事关秦二世皇帝即位的正当性,更事关大秦帝国倾覆的直接原因,至少是透露出这座煌煌帝宫轰然倒塌之前一些闻所未闻的情节,而且其实质性内容又与《史记》的记载绝然不同。
    这事儿太大了,不仅学者们曾经予以积极的关注,或许有些人还曾寄予很高的期望,在另一个层面,社会公众的兴趣或许比这些学者更为强烈,也更为持久,而且要强烈很多,持久很多。各种大众媒体和自媒体的传播,自然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到底是太史公司马迁记述的准确,还是《赵正书》的说法更为可信?为什么此是彼非?要是《史记》错了而《赵正书》的记述属实,那么我们又应该如何看待《史记》这部“通史”所载录的一系列史事?我们今后还怎么读《史记》、看《史记》?这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其开创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纪事传统?若是《赵正书》的说法不对而《史记》的纪事更加可靠,那是谁、他又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瞎话?这些都是必定要引发的思索,是人们自然要提出的疑问。
    天底下最残暴的暴君,也只能从生理上损毁大脑思索的功能,而无法禁锢正常的大脑不去思索,不对眼前令人困惑的景象产生疑问,甚至感到焦虑,并且发出质疑。历史记载的不完备性和相对性,无疑会加重这样的疑惑。
    只要人们的大脑还在思索,面对《赵正书》中这些让人心生疑惑的文字,再对读司马迁《史记》的相关记载,还会滋生更多的疑惑,产生更多更多的问题:
    《史记》里列有《礼书》、《乐书》等“八书”,经学典籍里还专有所谓《书》,也就是《尚书》,又称《书经》。《赵正书》为什么也叫“书”?“赵正书”这三个字在竹书上书写的位置,与书名、篇名的演变具有怎样的关系?
    如上所述,《赵正书》纪事的实质性内容同《史记》的记载是绝然不同的,但在存有巨大差异的同时,两书也有很多相同或是近似的记载,有些文字的吻合度还很高。这种情况是怎样形成的?假如《史记》、《汉书》的记载基本信实可据,那么,在这两部史书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或是挖出多少有关秦王朝和始皇帝的记载?出土的文献和考古发掘的实物,能不能轻易颠覆《史记》、《汉书》记载的嬴秦史事?
    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一个世俗间久已流传的一个形象的说法,其真实情况究竟怎样,也很早以来就有许多学者相继做出过具体的解说。然而,仍有一些相关的问题,不是十分清楚;甚至在我看来,还有严重的差错。譬如,《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这句话,其真实涵义到底是什么,就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而若是顺藤摸瓜深入思考下去,就会联系到我们眼前这部刚刚出土的奇书,让我们发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史记·秦本纪》说秦之先人柏翳蒙舜帝“赐姓嬴氏”,可《秦始皇本纪》又说他“名为政,姓赵氏”。现在,《赵正书》又把始皇帝的名字写作“赵正”。那么,在中国古代,社会竟是那么随随便便,难道秦朝的德水能往高处流,万民百姓都可以说自己是赵家人吗?秦始皇到底姓甚名谁?
    赵高是一个和秦始皇之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小人物,也因为身临秦始皇之死而成为决定秦朝命运的一个大人物。在《赵正书》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登场人物之中,他也是一个重要角色。读《秦始皇本纪》,对他不能忽略;读《赵正书》,对他也不能轻视。
    事实上,天下姓赵的人,不一定都流淌着赵家的血,不一定都有和赵家人一样颜色的基因,这是不能自作多情的。然而赵高的“赵”和“赵政(正)”的“赵”确实有所关联,只是这种关联实在不够近密,离得有点儿远。不然的话,也许秦廷就不会去掉他身上那个小对象,他也就不会成为一个阉人,说不定就成了三世皇帝,反正姓的是和“赵政(赵正)”一样的“赵”;或是像刘秀重振大汉一样,重打鼓,另开张,搞出一个“后秦”帝国。
    读《赵正书》,捉摸赵高其人其事,评价他的历史地位,都离不开阉人这一特殊身份和宦官这一特殊职事。这一点本来也是从无异说的,可是,晚近地下出土的秦简,却使某些学者别立新说,且在一段时间以来流行甚广,那些喜好以新材料颠覆传世文献记载的人对此等新说更是张之扬之,不遗余力。
    在我看来,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尽可喜新厌旧,真实的历史面貌却永远无法改变,尽管越看越旧,却还得该咋样就咋样。《史记》的记载毕竟还是摆在那里,《赵正书》又称赵高曾经身为“隶臣”,在解读《赵正书》的时候,许多人自然会来追问:赵高的阉人身份到底是不是已经被出土简牍改变?
    类似的疑虑,还会有很多很多。
    例如,《赵正书》记述子婴讲到了“十二诸侯”,这“十二诸侯”指的是什么?又如《赵正书》记述说李斯讲到二世“灭其先人”,而“先人”已死,又何须再去灭除、又能够怎样灭除?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政治意图?又如《赵正书》重点讲述二世拒纳谏言而导致身死国亡,那么,秦国覆亡的直接原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不亡于始皇帝而亡于二世皇帝?又如《赵正书》记载秦始皇死前自言“吾当以今岁死”,《史记·秦始皇本纪》则记载在这前一年有谶语云“祖龙今年死”,那么应当如何解释《史记》的记载?又如《赵正书》记述秦始皇死在“白人(柏人)”,这是北趋九原所要经过的地方,似乎这是秦始皇本人既定的出行路线,而《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在沙丘亡故后,正是北绕九原而归,那么,本来是出行东南会稽的秦始皇,在死亡后又为什么会“被走”这条道路?还有,《赵正书》和《史记·秦始皇本纪》都记载模仿始皇帝巡行天下且一路诛杀大臣及诸公子,这是二世胡亥增重自身权威的重要行为之一,也是他震慑子民的一种姿态,可结果却是不数年而败亡。此情此景,不能不令读其史事者感慨:天子的权威,是靠“别黑白而定一尊”(《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语)就能硬撑得出来的吗?天下苍生是靠“用法益刻深”(《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述秦二世治国之策)就能永久压制得住的吗?作为我的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血腥的强权大帝国,秦王朝的历史告诉未来的到底是什么?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所献“别黑白而定一尊”之万世国策 
    这真有点儿“十万个为什么”的味道,疑问太多了。然而,这样的疑问正是吸引学者探索历史的动力。自己去努力探索,不断深化和丰富既有的认识,并及时向社会公众提供解答,这本是历史学者的基本职责。
    认识历史,探索历史,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有时像是进入了一个黑暗幽深的洞穴,一时看不到出路,甚至找不道哪个方向才是光明的出口;即使研究者走上了正确的路径,这条路往往也是曲折迂回,无法直接抵达终点。路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走,甚至是一代又一代学者前后相继接续着走,才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对于每一位学者来说,这未免有些尴尬,很遗憾,也很无奈。但这就是历史研究,尽管状况往往不甚理想,学者们也不能因此就回避对问题的研究。这些问题就摆在他们的面前。新材料的发现,旧媒体和新媒体联袂热传热议,引发人们强烈的兴趣并带出诸多疑问,学术界也应该尽可能及时做出相应的说明,让历史学研究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出应有的社会作用。
    不过我读《赵正书》,倒不是出于什么社会职责或是职业的本分。我虽然在历史学的圈子里混了很多年,但所学专业是历史地理学,主要研究的是中国历史地理,只管地,不看天,也不看世上的众生相。前面提出的那些问题,都不是我的事儿。吸引我阅读《赵正书》的动力,只是幼稚的好奇心。这种一看究竟的好奇心,还驱使我在阅读的同时要去琢磨怎样解答所遇到的问题,不仅仅满足于“知道了”而已。
    虽然我的专业比较偏,我个人的知识又很狭窄,但对于浅学无知的我来说,探究的意愿就是学习的推力,探索的历程也是学习的过程。作为一个从外行进入历史学研究领域的学徒,我以往的学术经历,就是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断拓展自己知识,增长自己的能力。基于这样的经验,我也愿意在阅读《赵正书》的过程中,尝试着再学习一些相关的知识,尝试着利用这些知识解析一些自己感到困惑的问题。
    假如能够有一二心得,或是需要记在笔记本上的新知识,哪怕是在专家或博学者看来很普通的常识,我也想把它写出来,用作备忘录;同时也把这些内容公布出来,和感兴趣的朋友分享,并求得大家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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