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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及音乐思想


    
    唐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全面发展的辉煌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化高峰,而古琴艺术是突出的部分,并且在演奏美学和音乐思想两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笔者于1991年5月开始了对这一课题的研究,1992年4月底成书,1993年11月在台湾出版。因此书在大陆甚不易得,今征得出版单位同意,加以缩写,分两期在学报刊出。以便就教于更多琴人学者。
    为了对唐代古琴艺术研究的准确性,除直接采取唐代文献,包括诗、词、文及琴谱《幽兰》之外,本文仅采用了最接近唐代的有关材料四种:宋人朱长文的《琴史》、后晋修撰的《旧唐书》、宋代修撰的《新唐书》以及明代宁王朱权编纂的《神奇秘谱》中的《广陵散》谱,取材宁可过苛而不敢稍宽。所幸者唐代文化果然不愧为中国文化高峰,就《全唐诗》四万八千多首中与古琴有关者,已有一千零七十多首。此外寻得与古琴有关的词十六阕、文三十六篇。所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而广泛。
    一、气象万千的唐代古琴演奏美学
    综观已得到的唐代有关古琴的文献资料,可以发现唐人在古琴演奏美学方面虽然没有形成一篇独立著述,但在这些文献中已表现得甚为明确而具体。从已经取得的这些文献中归纳出十三题,试名之为“琴声十三象”。一曰雄,二曰骤,三曰急,四曰亮,五曰粲,六曰奇,七曰广,八曰切,九曰清,十曰淡,十一曰和,十二曰恬,十三曰慢。这十三象可以解之为十三种现象,也可以解之为十三种类型。但其内容不只是外表现象,而且是艺术内涵的表现。唐人薛易简有《琴诀》一篇,提出琴有七种可以达到的艺术境界,同时它也是对古琴演奏艺术的七种要求。可以说是现存最早的古琴演奏美学理论。可惜他所提出的是原则性的概念,却没有象清人徐青山的《溪山琴况》那样作进一步的解说或论述。薛易简又提出弹琴有“七病”,是直接从演奏实际中得出的法则。在唐代一些琴人的传略中尚保存一些他们的演奏美学材料,本文放在《十三象》之外加以综合论述。
    (一)雄。“雄”是古琴演奏气度、气韵、气势、气氛的壮伟、强劲、阔大、昂扬。它是所演奏琴曲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原本所具有的品格。初唐诗人沈佺期的琴曲歌辞《霹雳引》是以同名琴曲为题写的一首诗,是“雄”象的出处,也是“雄”象的生动而鲜明的写照。他的《霹雳引》写道:岁七月火伏而金生,客有鼓琴于门者,奏霹雳之商声。始戞羽以騞砉,終扣宫而砰駖。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鸣含以会雅,态欻翕以横生。有如驱千骑、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孰与广陵比意,别鹤俦精而已。伴我雄子魄动、毅夫发立。怀恩不浅,武义双辑。视胡若芥、剪羯如拾,岂徒慷慨中,备筵群娱之翕习哉。
    诗的第二句“琴”字在《全唐诗》中误为“瑟”字,在此纠正。此诗并非抚琴而歌之辞,乃是听琴有感而发之作,客观地写出琴客所奏《霹雳引》给予听者的音乐印象及情绪感染。其诗明确写出“客有鼓琴于门者,奏《霹雳》之商音”,定是实写其事。沈氏在诗中所写出的感受与《广陵散》的气势不相上下,令其惊叹。“雄子魄动”是琴演奏具雄伟之气,其曲有雷电交加、风雨相会、驱骑挥剑之势,更令听者生发立之感。
    女道士李季兰所写的《三峡流泉》一诗也是以琴曲名为题目为内容的歌辞。诗中“巨石奔崖指下生,飞波走浪弦中起”是琴的演奏中所展现的雄伟气势,亦是充分的“雄”字。水流的激湍喷涌,使诗人疑为“含风雷”,其琴气势磅礴,使诗人感之甚深。诗文大家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是唐诗中有关古琴资料的突出篇章: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扬。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又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此诗所写琴的气势,明指其一如勇士赴敌,而且是划然之变,更突出其勇而显其雄。
    唐代重要诗人孟郊的《与二三友秋宵会话清上人院》诗中写到“再鼓壮士怀”亦是雄豪之气所禀。著名诗人贾岛的《听乐山人弹〈流水〉》是唐人唯一在诗中明写《流水》之作。诗中所写《流水》气势之雄,正是洋洋之慨:“朱丝弦底燕泉急,燕将云孙白日弹。赢氏归山陵已掘,声声犹带发冲冠。”贾岛由琴人为燕将之裔而想到当年荆轲刺秦王之雄。是以感《流水》之雄而其复如壮士之雄。给予人的感情推动已不止是水之气势所在,而化为精神,与人之雄气相通。大诗人韦庄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一诗,不但记下一位飘然高傲的琴家、名人,而且写出弹有著名的《广陵散》。其演奏艺术高超,令人惊心动魄:“峨嵋山下能琴客,似醉似狂人不测”、“一弹猛雨随手来,再弹白雪连天起”、“广陵故事无人知,古人不说今人疑。”诗人为琴家之艺术所震摄,感到如猛雨忽来,如白雪连天,都是由琴中之雄而联想到大自然之雄。韩愈诗中写到“浮云柳絮”、“百鸟”、“孤凤”和韦庄之诗用“猛雨”忽来“白雪”连天为比甚为相似,以人心之雄与天地之雄相并相通。所以可知“雄”者乃琴之气、琴之情、琴之势。可在人,可在物,可在神、亦可在形。
    因之,其鼓琴,如电耀龙跃,雷阗再冥。又如飞波走浪,巨石奔崖。忽而白雪连天,忽而猛雨袭来。亦若驱骑策兵、勇士赴敌,截虺斩鲸,魄动发立。此乃雄者。
    (二)骤。“骤”乃是强劲的情绪、激越的形象突然之展现。这种艺术手法在今天许多音乐作品中使用,为演奏家精心处理和着意表现。常常体现为乐曲中的转折、突强突快以及忽起忽止。唐人无名士诗《姜宣弹小胡笳》中,记写琴家开匣置琴,忽然挥手,“骤击数声风雨回”。显示出其强势出现之突然性。在韩愈《听颖师弹琴》中,昵昵之态划然变轩昂之气。有时音乐徘徊,方“跻攀分寸不可上”之抑郁凝结,忽如失足于云端,而“一落千丈强”,亦是突兀而令人惊悸之骤。
    大诗人元稹所著之文《怒心鼓琴判》所记下之“骤”,亦明指出它在人心所生之情中:“感物而动,乐容以和。苟气志愤兴,则琴音猛起、”“将穷舞鹤之态,俄见杀声”是由于“气志”之“愤兴”而使得“琴音猛起”。此“猛”是为突然展现之所使。而“俄见杀声”之“俄见”亦分明是突然之出现。这里元稹引蔡邕闻邀他去会面的主人琴中有杀声而返,其后知是因弹琴见螳螂捕蝉而引发琴中之变的典故。此处元稹确信诗中所写到的弹琴者在音乐中有“愤声”“猛起”之实的突变。
    “骤”为突然之意。唐代著名琴家陈拙在论述演奏诸项中说:“亦有声正厉而骤止”。可见“骤”有时是突发,又有时是突止,皆在于突然之变。陈拙讲到正厉而骤止之“骤”,表明在唐代“厉声”也是琴之正格。这应是职业琴家的艺术准则,是音乐艺术中普遍自然存在的刚劲、强烈的表情。
    因之,其鼓琴,或琴音猛起,或划然而变,风雨忽生于指下,兵戈忽陈于弦中。正厉而骤止,方升而急落。若身躯坠于云端,似心神因惊而窒息。起伏动静在于顷刻,令人魂魄为之慑,此乃骤者。
    (三)急。“急”者疾速也。历代琴人谈及古琴演奏,常含轻、重、疾、徐四项。唐诗言及琴时,只有“急”而未见“疾”,“疾”“急”同意,所以此象乃名之以“急”。
    诗人张乔是咸通年进士,在他的《听琴》诗中写到了“急”:“静恐鬼神出,急惊风再残”。写出琴静之极时令人凝神而惧。琴急之甚时又似有风雨交加。此处所用之“残”乃“凶残”之“残”,可见诗人所感受到的琴家演奏中的“急”何等强烈。贾岛诗《听乐山人弹〈流水〉》第一句即写出“朱丝弦底燕泉急”其燕泉之急乃由琴声表达出来。而项斯的《送苗七求职》诗中更直写出琴声本身之“急”:“独眠秋夜琴声急”。与此相同,天宝年间的梁涉在他的《对琴有杀声判》中也直言“朱弦促调”。“促调”者,乃急促的旋律,而不是短促之曲。此文之前有解题说“甲鼓琴多杀声”,可见因为“多杀声”其曲调才急促。至于陈拙有言“疾打之声,齐于破竹”,乃是在一个音上急促运指而产生的刚劲之声,以表现激越之情,则是又一种含意所在。而骆宾王《咏怀》诗中所写到之“急”:“悲调弦中急”,应是情绪悲愤而令音乐表现为急切,速度有突然的加快或密集型的突然出现。长短时值之音大差别的交错出现,则其中之悲而有愤,乃属悲愤之急。因之可知,在急速之外还有“急切”之“急”。职业琴家陈拙在论及“操”“弄”大曲的演奏布局处理时,提出“前缓后急者,妙曲之分布也。或中急而后缓者,节奏之停歇也”,则是音乐作品整体布局中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安排、以求其鲜明的变化,加强其艺术感染力。
    因之,其挥弦,有时琴音流动,节拍快速。如风、如雨、如飞泉、如激浪;有时指快音促而急切激越,则悲痛迫协之情涌溢。又或大曲之奏如行云流水,舒卷收放、缓急相接。其运思微妙、气韵生动,此乃急者。
    (四)亮。自古良琴高手皆尚金石之声。金声即指如钟,石声即指如磬。钟之大者沉雄,小者暸亮,磐之声清亮而润泽。唐人于琴,“亮”亦是一种重要之美。诗人张瀛有《赠琴棋僧歌》,他赞禅诗的琴声“弦中雅弄若铿金”,就是以敲钟为喻的而且以至于“响长松而住秋雨”。伍乔的诗《僻居酬友人》则更明确写出“古琴带月音声亮”。月下之琴,声音明亮可以与明月相呼应。无名士的词《步步高》中之“声韵高”,所写的“高”并非音位的高低,而是人们常用之“高声”之高,乃响亮明朗之意。
    吕温的文章《送琴客摇兼济东归便道谒王虢州序》中,写琴人之琴所表现的才德及政声:“发以雅琴,琅琅然若佩玉之有冲牙也”,则也是琴音之亮如玉振。在元稹的《与卫准南石琴荐启》一文中,写琴声为“增响亮于五弦,应铿锵于六律”,即明写其亮,又直言其铿锵之韵。在谢观的《琴瑟合奏赋》中,也写道琴瑟之奏“激寥亮于云中”,则此处写“亮”已升腾入云。司马承祯的《素琴传》等及他精心自制的琴音韵奇佳:“琅琅锵锵,若球琳之并振焉。”以击玉相喻,也是清亮之音。
    因之,其鼓琴,声若敲钟击磬,而得金石之声。音韵寥亮,琅琅锵锵。在秋空而入云,傍松针而带月,令金飙瑟瑟,玉堂清越。此乃亮者。
    (五)粲。“粲”者明丽之意。或又可以说是琴音之甜美而有光彩者。李白的《琴赞》写道:“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水泉,叶若霜月。斫为绿绮,徽音粲发。秋风入松,万古奇绝。”讲到奇绝之琴音有如秋风入松,此系良琴的乐器音质,是演奏艺术的物质前提。
    柳识的《会琴记》写道:“若然者,宁袭陶公真意,空拍而已,岂袭胡笳巧丽,异域悲声。”虽然文中崇陶渊明的无弦琴清高孤傲,无音而空拍,贬抑艺术性大曲《胡笳》的生动感人之“巧丽”,以其美妙而明丽为不可取。但却同时也告诉了我们《胡笳》中的艺术感染力正在其粲发的音乐之中。这是音乐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粲”。司马承祯《素琴传》写道:“诸弦和附,则采采粲粲,若云雪之轻飞焉;众音谐也,则喈喈噰噰,若鸾凤之清歌焉。”则是良琴于高手的演奏之下各弦相合,众音相溶、音乐韵味美妙明丽,如云雪鸾凤漫舞清歌。是演奏艺术和精美的乐器相作用的极致者。
    因之,其鼓琴,妙音发于良材之弦,存于作音之曲应乎高手之指。光彩明丽,——若云雪之轻飞,如鸾凤之清歌而沁心。人琴俱优,心手相合,方可提如是之美,此乃粲者。[NextPage]
    (六)奇。“奇”是古琴演奏至妙时所产生的特别意境。超出常态令人有神奇难测之感。李白在他的《琴赞》中写到“秋风入松,万古奇绝”,是古琴的演奏艺术有奇境,此时心中所感之松已不是俗山之常松,心中所感之风已不是平日襟袖之和风。尤其此时之心,已因琴之奇韵而不是素往平凡之心。奇绝之境存于琴曲琴音,引发人的深心中超越时空的至妙之感。是极高的演奏艺术方可达到,亦需要欣赏者的精深理解,方可感到韵化之境,因而需以“奇”命之。舒元舆在他的“斫琴志”中写到:“备指一弄五声丛鸣。鸣中有去峰横空、鸣泉出云。凤龙腾凌,鹤哀乌啼,松吟风悲。予聆之,初闻声入耳,觉毛骨耸擢,中见境在眼,觉精爽冲动。终然睹化源寥寥,贯到心灵。则百骸七窍,仙仙而忘觉。神立寥廓,上洞见天地初气,驾肩太古,阔视区外。”文中将琴之奇和心中之奇作了充分而生动的描写。琴音缤纷璀璨,忽若天外飞来之峰,又若万丈云端而落之泉,因之奇极。既如凤舞龙飞,又如鹤唳鸟鸣,松风悲吟。而令听者之心激荡升腾,怀拥天地古今,含皆是奇之至境。
    岑参诗格甚为高峻。他在诗《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中写道:“此曲弹未半,高堂若空山。”把人的精神引到远离尘嚣之境,已是甚奇,进而“幽引鬼神听”,有超越人寰而与鬼神相对之感。僧皎然的诗《奉和裴使君清春夜南堂听陈山人弹白雪》中的“通幽鬼神骇,合道精鉴稀。变态风更入,含情月初归。”也写出了与鬼神相格的奇境奇气。
    因之其鼓琴,入化境而超常态者,五音共鸣,令高堂忽若空山。或觉有灵峰横贯天外,或感似鸣泉落自云端。有如龙凤腾凌,鬼神惊骇,又或初闻悚悸,中感神爽,终觉天地之精气。琴家之手、琴家之心、听者之耳、听者之神,相溶而得。此乃奇者。
    (七)广。“广”即弹琴之气质格调雍容阔大,宽远绵长。在人——内心的音乐感觉超出身躯之外,有居高临下豁然之势;在曲——气度稳健爽朗,不限于一琴之声、一室之境。李白诗《听蜀僧浚弹琴》写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蜀僧弹琴令李白之心生汹涌之松涛,澎湃于群山之间,是已超于七弦之上,一室之内。再如韩愈的《上已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所说的“优游夷愉,广厚高明”,韩愈是听“南风”、“文王”之曲,“追三代之遗音”所得。李白是由万壑群松、长风振荡所得。在时间和空间的扩展中,其心神则相一致了。伯牙、子期以琴沟通心神,在于雄伟崇高之势、宽广动荡之气。唐人梁涉的《对琴有杀声判》引此典故,并强调它的峨峨,荡荡的广远之势:“朱弦促调,缘心应声。既峨峨以在山,亦荡荡而著水”,也承高山流水之峻伟广远,是其气度及意境之广所在。赵耶利说“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风”。更明确了琴之为乐,时亦有若长江流之广而又似国士心之广的神凝气和、闲雅悠远之风。
    因之其鼓琴,气度精神宽运深厚,绵长阔大。成于心而形于声,发于七弦而充乎天地。既如山之峨峨,亦若水之荡荡。或在神而广厚高明,或在声而绵延浩淼。有量如听万壑之松,有时如亲国士之风,此乃广者。
    (八)切。唐人诗文之中谈及琴心琴趣,时有涉及人与琴,琴与曲,奏者与听者的联系,其至佳者,可用“切”字、乃是真切、亲切、贴切之境。
    李绅的词《一七令》写到:“抱琴对弹别鹤声,不得知音声不切。”是说如听琴者不能理解琴人所弹之曲,则弹琴之人也无法将琴曲的深意奏出。这虽然是在讲琴人对听者的心态,却又可知弹琴的至佳之心、至佳之境乃是与听琴之人沟通与共鸣,则可使琴音深切。至切之声则可感动知音,互为因果,觉而弥深。这里所言之“切”的实质,是琴人的真切深切感情源于对琴曲的理解和生之于至妙的演奏。司马承祯《素琴传》说:“琴之为声也,感在其中矣。”所以才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峨峨洋洋,山水之意,此琴导人之声也。有抚琴见螳螂捕蝉,蔡邕闻之知有杀声,此琴之显人之情也。”写出了琴人感受之真切,在琴上表达之贴切,听者感受而达到深切。刘禹锡的《书居池上亭独吟》有“清琴入性灵”,则把琴与心之密切相通鲜明地写了出来,因之在演奏方面,明确提出技巧发心中之思、曲中之思,其琴才可以切。虚中的诗《听轩辕先生琴》首句即是“诀妙与功精”。所以能达至“千古意分明”,而令“坐客神魂凝”,是技巧与意境的至切之关系,技巧之不可轻。因之姚崇的《弹琴诫》一文中所讲到的“声感于琴”,亦心中之思由功精之指在琴上所得。
    或者会如陈康士《琴调自叙》所说:“手达者,伤于流俗”,即手有技巧,但无意境及神情,只存音响而已;又或“声达者,患于直置”,即音乐的外形,节拍,音准已有,却无思想、无感情而平铺直叙。原因是只有摹仿而无理解:“皆只师传,不从心得。”琴音之切者,如音色音质,也可见琴人个性,好似人的音容笑貌,天生各异,唐人已有精微之识。这也就是薛易简《琴诀》中所说“如指下妙音,亦出人性分,不可传也。”可见唐人古琴演奏艺术已达至境。
    因之其鼓琴,诀妙功精之手,怀志有感之心,得以声韵皆有所主。不只手达、声达,亦至心达、意达,而性灵入于清琴。妙指多情、声足、意足。至深至切,以感动知音,此乃切者。
    (九)清。“清”是琴趣中最多为人所谈的一项美。从演奏美学范畴来说,是在于音韵,音色、情调、气质的清远、清畅、清朗与清峻。既是指琴音之清,也是指人心之清。有时是心清而令音清,有时是音清而令心清。即如吴筠《听尹练师弹琴》诗所写:“众人乘其流、夫子达其源。在山峻峰峙、在水拱涛奔。都忘迩城阙,但觉清心魂。”尹练师琴中有峰峙涛奔,令听者心魂为之清,是其音其情清而峻。是其音清而令心清。仲子陵的《五色琴弦赋》所写的“清音从内而发”乃是心之清而令音清。
    清远应是琴音明晰而细润。司马承祯《素琴传》记他所制之琴造毕,“于是施轸珥,调宮商。叩其韵,果然清远。”是纯指琴的音质而言。白居易的《夜琴》诗称“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也是指良琴佳弦,乐器自身音质之清。在他的《好听琴》中讲到“清畅堪销疾”,又是琴的清静而爽朗者。故而清畅之音可以如柳识《琴会记》所记的“清音向月”,又如李贺《听颖师琴歌》所写的“暗珮清臣敲水玉”,所写的敲振水晶所琢成的玉珮,皆指发以清澈而明亮的声音。
    琴曲之清是音乐的意境由演奏表达出来。白居易的诗“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疏迟”(《弹秋思》),是一种节拍慢、音型疏而无“吟”、“猱”、“绰”、“注”的琴曲,使得其音乐及琴人之心皆在清远之境中。元稹的《怒心鼓琴判》中写道:“克谐清响,将穷舞鹤之态”是其清畅如鹤舞。司马承祯《素琴传》所写的“清”又如凤之歌,乃是清秀润泽而明晰之“清”。“众音谐也,喈喈噰噰,若鸾凤之清歌焉”,乃属清朗。唐人手抄的文字谱《幽兰》第四拍的下准,泛音同声双音的乐句,原注为“有仙声”。这段音乐明亮简洁,有如寒冰玉珮相触,十分清朗,是唐人琴中之“清”的宝贵实例。
    因之其鼓琴、音韵简洁秀润、畅远峻朗,出于人心,又沁人之心。有时爽朗悠远若鸾凤之歌,有时秀逸俊挺如敲冰玉、舞仙鹤,甚而峰峙涛奔。或清远,或清畅,或清润,或清峻。既在琴音,亦在琴曲,又在琴心,此乃清者。
    (十)淡。“淡”是一种超乎现实,无意于人世间名利之心,在琴上的体现。音乐上应是曲调平缓疏简,不见表情。以今人的古琴指法讲,应无“吟”少“猱”,不用“绰”(向上滑至本音)、“注”(向下滑至本音)。“吟”是音的波动,“猱”是将长音分为较小节奏型,都有明显表情,故而应在淡之外。致“淡”之因素有二:一为心静,一为曲古。白居易《船夜援琴》诗写人心之静而令琴淡:“鸟棲鱼不动,月照夜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夜月临江,孤舟独坐,似与尘世隔绝。心如止水,万籁俱寂,已不知古耶、今耶。则为自听之琴,信手闲弹,其声自是简漫无味。
    琴曲之古代遗品中有致淡者,时曲中有古意者,也可致淡。白居易甚爱的《秋思》应在萧肃冷清之境,方可令白居易享其淡。白居易在《废琴诗》中写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这里所写的“太古声”是指琴中之神韵,而不必专在太古之曲。因诗中明白写出丝桐合成之琴即有太古之声,以曲而言,新作亦可得太古之声。因而曲有太古之境。其声、其琴趣则可致淡。他在《夜琴》诗中讲到“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曲本已是慢曲。再缓缓弹出,又只有十数声而已,是必淡极了。既淡无味又写“有情”,乃并非琴曲有情,是白氏内心所生怀古之情,是超然物外之感。
    王昌龄的诗《琴》写道:“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朴素无华亦琴之淡,故听者有神游太古,与天地初开之人相会的天真纯正之感。司空图的《诗品》二十四则中的“实境”列举听琴而谓:“遇之自天,泠然稀音”,都说明了淡境在于音之简慢。宋人朱长文《琴史》载白居易说:“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此曲应即是蔡邕所作五弄之一,是知近古之作中,亦可以淡境为其主旨。梁肃的《观石山人弹琴序》中又讲:“故其曲高,其声全。……味夫节奏,和而不流,淡而不厌”。“曲高”者乃谓其高雅,“声全”者谓其严整。且又通畅不浮,淡而入心,所以不厌。
    因之其鼓琴,音节简洁,曲调朴素。弹者心静,琴上音稀。其趣在于天然之音声、而不在于人情之表达。以琴为友、不求知音。平缓无味以至浑然超脱之境,此乃淡者。
    (十一)和。姚崇的《弹琴诫并序》中说:“琴者乐之和也,君子抚之以和人心。”又说:“乐导至化,声感人情。故易俗以雅乐,和人以正声。乐有琴瑟,音有商徵。琴音能调天下以治,异而相应,以和为美。”可知“和”为优雅、端庄、从容、适度之声,乃是可以静物平心之美。柳识《会琴记》中说:“琴动人静,琴酣酒醒。清声向月,和气在堂。”所以可知“和”乃琴音、琴曲所达成的气氛,令人有和谐、和平之感,而至其环境和平、其心神和谐。仲子陵的《五色琴弦赋》讲到“清音从内而发,和气由中而起”,是说“和”为精神活动,“和”为内心感觉,生之于正声,发之于深心,形之为琴曲。融合彼此,谐调天人。后人所谓琴之为乐乃是“中和之音”、“中正和平”、“和平雅正”即与此同。司马承祯《素琴传》有云,琴音琴乐:“其象法天地,其音谐律吕,导入神之和,感性情之正。”可知“和”乃心声之正,气息之平,而达于谐调世人与圣贤之心。
    谢观的《琴瑟合奏赋》讲到的“静而各守,动而和矩”,是属于指法技巧上与弦谐调,当如后人听说的“指与弦和”。薛易简的《琴诀》所说“鼓琴之士气正,则听者易分。心乱神浊,则听者难辨矣。”即是说弹琴者必须内心清醒从容,是所谓“志静”。而明了所弹之曲,是所谓“气正”,这又是后人所说之“音与意和”了。
    因之其鼓琴,典雅从容,感之于正声,发之于内心,应之以双手,出之以七弦。存古人之理想。欲其在厅堂而和谐人我之情,在天下而可以和平吏治,溶通异类。于琴之音,则是“和气由中而起”,“志静气正”,音与意和;在琴之器,则是静而各守,动则和矩,指与弦和。平心静气以谐人、我、心、物,此乃和者。
    (十二)恬。“恬”乃琴之泠然静美、淡而有味者。白居易诗《清夜琴兴》中写道:“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淡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可知“恬”乃近淡,随闲适之心而生,应之于琴而发正始之音。人在闲境,心通太古。此诗之尾说“响余群动息”,是有人在听琴。为人所听之琴,异于不为人弹之琴,异于免为人听,淡而无味之琴。在白居易的《好听琴》中写道:“清畅堪销疾,恬和好养蒙。”则恬淡之外又有恬和、有悠远之趣在其中,可寄浑朴天然之情。他的《废琴诗》写道,虽遭遗忘之久,一弹其音,仍泠然而有美声。恬为声冷然静美,可以随人心而养蒙,常建的《听琴秋夜赠寇尊师》中的“一指指应法,一声声爽神”,和卢仝的诗《听萧君姬人弹琴》中的“风梅花落轻扬扬,十指干净声涓涓”,皆甚清冷爽畅而属于“恬”。仲子陵的《五色琴弦赋》中又说“或向虚壑,或邻积水。影历历而分形,声泠泠而过耳”,都属清畅甘美之“恬”。
    因之其鼓琴,音随人心而发,应妙指而响。冷冷然、涓涓然。其声静美、清而复爽和而复畅。飘然入耳,淡而有味。可以提神可以养蒙,此乃恬者。
    (十三)慢。“慢”是音乐艺术表现的四大要素“强、弱、快、慢”之一。琴多慢曲,则“慢”对于古琴音乐尤为重要。“慢”之于琴,除曲调之速度范畴之外,更有意趣舒展、韵味闲远之境。白居易的诗《江山对酒二首》其一写道:“酒助疏顽性,琴资缓慢情。”是以琴寄记他闲静之心。其《夜琴》诗文中写道:“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则把慢曲更放缓去弹,舒心展气,以至于“入耳淡无味”,是知慢乃淡的要素。慢未必淡,而淡则必慢。近人弹琴有以清微淡远为尚者,而其琴演奏却在中速,则类缘木求鱼了。
    白居易在其《弹秋思》中写道: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疏逸。近来渐喜无人听,琴格高低心自知。
    调清是谓旋律单纯、声直是更少起伏跳动,且无绰、注、吟,而少用猱。再以音节宽疏而慢弹,超然独处,排却世人之情而渐至无人能听,其慢是甚为重要的条件。刘允济《咏琴》诗写道:“巴人缓疏节,楚客弄繁丝”。也是缓慢而至音节宽疏。此诗听说并非四川琴风在于疏缓,只是其时弹琴者蜀人而已,因下句所对之楚客之弹琴,也是一人而已。是在于道出其人之演奏,于赵耶利“蜀声躁急”之说并不抵触。
    琴上之慢又在于演奏时的运指。陈拙论琴时讲到“疾打之声,齐于破竹。缓挑之韵,穆若生风”,是慢而有力之法,乃取音饱满深厚之意。琴曲布局亦有缓急相衬、缓急相替中所达之妙境。即陈拙所言之“前缓后急者,妙曲之分布也。或中急而后缓者,节奏之停歇也。”
    因之其鼓琴,或为慢曲,或以慢速演奏常曲。可以致淡,可以致清。平心舒气,宁神息虑。其极者则无心无味,以求无人能赏。而布局精妙,急缓相依相衬。运指挥弦之慢而有力者,沉稳浑厚,穆若生风,此乃慢者。
    总观十三象,唐人文献于“雄”“急”“清”“淡”四种,最为丰富,于“骤”“亮”“奇”“和”四种最为鲜明。可见唐人于古琴演奏的美学要求、美学准则已有高度明晰的认识。唐人古琴艺术在演奏中所呈现的丰富、有光彩而又具深度的其四大主要审美观念“雄”“急”“清”“淡”,一方面体现了音乐的强弱快慢,另一方面亦含有浓、淡、刚、柔。“奇”“恬”则为古琴艺术独特面目所在。“亮”“粲”“广”“切”又是古琴艺术有生气,可以感人至深的美学体现。独“慢”谈及颇少。这应是“慢”常常不单纯存在,而是结合于清、淡、和、恬之中,可以说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在中国古代音乐文化中甚可珍视,甚可取法。它全面而又深度,远非后世的“清微淡远”四项可以相比。[NextPage]
    二、诸家演奏美学之论
    全唐文所载《琴诀》是唐代古琴艺术专文唯传留至今者,是唐代极为重要的职业琴家薛易简的艺术心得。虽然宋人朱长文在其《琴史》中谓《琴诀》缺乏文彩。但却承认其立意堪取:“辞虽近俚,文有可采”。薛易简得为待诏,是琴家可得的最高职位,乃是其艺术水准及影响所至。
    薛易简自九岁学琴,开始甚早,是成为一个职业琴家的良好开端,终至能以琴待诏翰林。薛易简并非文人,所以其《琴诀》之辞近俚,但这恰恰可以证明其古琴艺术之职业性、艺术性的一面,而并不只是文人的个人修养或兴之所至。
    《琴诀》提出的古琴可达到的七项艺术境界是:“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并指出“此琴之善者也”。我们可以称之为“七善”。这“七善”全面而深刻地概括了唐代古琴艺术要求,也可相信其时之古琴艺术已经达到了这一水准。“可以观风教”是说古琴艺术可以或已能或应该反映社会思想意识。“可以辨喜怒”是说古琴艺术能够也应该表达人的鲜明而生动的思想感情,可以也应该表现出琴曲中所具有的内容。“可以摄心魂”则是说古琴艺术可以深深感动演奏者和听琴者。此项讲到了古琴艺术作为社会文化,其表达和接受两个方面的充分体现。观风教是社会的反映,辨喜怒是人心的反映。喜、怒是人们最基本的两大情感范围。以琴表达,与白居易的琴尚淡而无味以怀太古之美学观,是截然不同的。
    “可以悦情思”是讲到了琴的娱乐作用。作为艺术没有任何一种不具有娱乐作用,没有哪一种不允许有娱乐性,琴亦不能例外。琴曲有喜怒,喜者听之,自然有快乐感可以悦心神。怒曲听之,当然不会因生震怒,只是由曲中之怒而生激昂不平之感,和曲中的刚毅正直之气共鸣,是一种精神寄托与享受。听后的赞赏与满足之感而引发快慰,亦当是一种“悦情思”。
    “可以静神虑”则是有如今日人们所希望的平息身心紧张状态,宁息追逐名利的烦恼和焦虑,亦即以清雅幽靜之琴曲、清雅幽静之演奏,而求其神虑之静。
    “可以绝尘俗”是善琴者又一境界,亦琴之演奏崇高之品格。其中不止于清高、闲雅、幽静而足,不止在于神虑为之静。即使是胆勇之壮、喜怒之明,亦可在崇高之中,而如聂政之刺韩王、屈原之自沉。或如《凤求凰》《乌夜啼》,乃至王昭君之怨,牧犊子之哀,皆甚深切真挚,脱却尘垢庸俗之情。
    “可以壮胆勇”是鼓舞正直之心、坚毅之志。比如岳飞之忠勇、苏武之节义,以及聂政刺韩王、荆轲别易水,对于人们都有振奋情绪、推动心神,今其感动之功。其琴之演奏。自必雄健强劲,浑厚有力,于骤、雄、急、奇中达成。
    “可以格鬼神”是谓古琴艺术感染力强,艺术表达鲜明而浓烈,艺术格调高尚,超凡脱俗,感人深极而可以动神鬼。同时也可以理解为琴境之悠远高旷,可以令人受其感染,而接近古人高尚情操及圣贤的仁爱之德,这也是演奏者的艺术准则、艺术途境和艺术目标。薛易简于古琴演奏意识方面,也提出许多专业性观点和要求。他指出人们学琴常常只求曲多,“而多则不精”,以精为要。其实薛易简能三百四十曲,确是甚多,但他却只存善者并精研至妙。这是博而后深,完全不是“维务为多”,而是多中求精。薛易简说古之琴人,能二三弄便有不朽之名,乃是至精至妙,有独到风格面貌者。现代著名琴家查阜西先生中年之时被称为“查潇湘”,是以《潇湘水云》独步琴坛。现代另一位著名琴家吴景略先生曾被称为“吴渔樵”乃是于《渔樵问答》一曲至精至妙,以至于一九五七年溥雪斋先生以书画名家、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之位,而专程赴天津的中央音乐学院向吴景略先生学习此曲。现代又一位著名琴家管平湖先生,以《流水》一曲名声早播。随后《广陵散》享誉天下,也是数曲学之精妙而令其名不朽。
    易简论及弹琴应取之法如“甲肉相半、清利畅美”,“暗用其力,戒露于见。”也是现存的最早古琴演奏技法的直接论述。他在此明确提出音色要求及相应的演奏要领。他还指出“左右手于弦不可太高,亦不可低。”这太高太低至今仍是常见于弹琴者身上之病。至于“定神绝虑,情意专注”,乃是要求弹琴者精神放松,思想集中,是很为重要之演奏原则,和今天的演奏要求完全一致。其“如对长者”,是要人们尊重艺术,慎对技巧,是弹琴者必须恪守的准则。
    薜易简于其琴之“七善”之外又提出“七病”,夫弹琴之病有七:弹琴之时目睹于他,瞻顾左右,一也;摇身动首,二也;变色惭怍,开口怒目,三也;眼色疾遽,喘息粗悍,进退无度,形神支离,四也;不解用指,音韵杂乱,五也;调弦不切,听无真声,六也;调弄节奏或慢或急,任己去古,七也。
    概括地提出了古琴演奏的基本要求,这些要求从观点到实际,以至于行文用语,在今天仍充满生命力,并且富于法则性。七病中所记之前两病,常是弹琴人为表现自己风度、技能,为引人注目而作的夸张动作,在今天亦时有所见。第三、四病是弹琴者精神紧张,以至不能控制自己,而令进退失去掌握,妨碍了演奏,使音乐零乱破碎。第五病是属于演奏方法错误,指法运用疏漏,使音色粗鄙、旋律失误。第六病则是调弦未至精确,便开始演奏,以至音多不准,这也是至今可见之现象。第七病则对于节奏和速度随主观而为的“任己”,脱离琴曲原本形象、思想和内容,其至曲解前人琴曲的内容和面目的“去古”,实在是严重的原则性问题。今天仍时有人弹琴只有自己趣味,而不顾琴曲之原本思想内容,将清微淡远的或激昂慷慨加在任何风格、内容琴曲之上,是犯了唐人早已指出的病了。
    赵耶利是南北朝的陈人,经隋而入唐。《琴史》写他“能琴无双,当世贤达莫不高之”。可知他在唐琴坛的崇高地位。赵耶利述他的艺术道路,是少年时期开始的:“弱年颖悟、艺业多通”,且“琴道方乎马蔡”。我们知道,司马相如和蔡邕之琴在于其音乐艺术,蔡邕《琴操》所录琴曲为圣贤颂德者有之,但为艺术传情者尤多。蔡邕《琴操》所录之“聂政刺韩王曲”当即唐而至今的《广陵散》,以及《别鹤操》、《雉朝飞》《公无渡河》等,皆为感情深切的一类民间故事的琴曲,是音乐艺术作品。蔡邕自己所作的五弄——《游春》、《绿水》、《幽居》、《坐愁》、《秋思》也是个人心情所寄托。既非济时治世,亦非修身养性,司马相如虽是文人而非职业琴师,但他以琴动文君之心,为后世不忘而称道不绝,也主要在于其琴以艺术传情而感人。故而赵耶利之琴应是职业艺术家之琴。赵耶利所言之“吴声清婉”、“蜀声躁急”,是两种截然不同风格,他都予以充分肯定和赞美。赵耶利的美学观正是一位艺术风格极宽的大音乐家的美学观,在唐代古琴艺术范围内,居于主要地位。赵耶利在言及古琴演奏美学中,也涉及到用指方法:“甲肉相半、取声温润”,指出了最纯正音质的取得方法。陈康士于琴“名闻上国”,也是一代重要琴师。他能作曲而且成集,初有师承,后乃自成一家,为追求古琴经典而“遍寻正声”。在他论及演奏艺术中,讲到“手达者伤于流俗,声达者患于直置”,本文已在前面涉及,其外又提到“弦无按指之声”,乃是要求作到音质纯净而坚实,不可模糊和虚浮。古琴演奏者各种毛病中,以音的粗鄙、音响的躁杂和飘浮为多见,尤其左手按弦移指,难免杂音并起,但如有严格音质要求,加之深厚的功力,可以令听者达到不觉有杂音的地步。现代宗师查阜西先生弹琴左手按弦移指,即有此境。尤其在大指按一至四弦九徵以下的位置,不用指甲,全用指肉,其音深厚纯美。至于“韵有贯冰之实”,是指音质集中而清晰。用指方法不精,功力不到者,右手常是擦弦而过,或是下指过深却又与弦相触角度不当,运指时,对弦的压力不足,音则不集中、不实在。也有人左手按弦于琴面而着力不足,或移指进退时减少压力,也令音不集中、不清晰,甚至哑闷,以至断掉。陈康士所论表现了艺术上的精细要求,并不是一般的闲情逸致消遣者随意抚弄而已。
    甚为令人惊讶的的是唐文宗时宋霁,于偶然遇到文宗皇李昂时,竟然在请得皇帝“赐以无畏”之后,乃“就榻仰卧,翘一足弹之”,几乎是在作杂技表演,皇帝居然未加怪罪,不以为其行止亵渎圣贤之器,反而“甚悦”,并赐以待诏之职。可见唐代朝野于琴之见,如此兼容并蓄。能仰卧弹琴也可见其技巧之娴熟,又有放浪形骸之外之异。
    唐代古琴演奏美学,体现了唐代古琴艺术的高度发展。唐代古琴演奏美学发达到甚高境地,也自然有力地帮助了古琴艺术的发展。古琴由远古产生,至六朝而得到突进,于唐而全面成熟达到高峰。在传世的唐琴和唐代的古琴演奏美学上,都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NextPage]
    三、广博精深的唐代古琴音乐思想
    唐代文献所反映的古琴音乐思想可分为两种。一为艺术琴,一为文人琴。“艺术琴”者,是以琴为音乐艺术。反映着古琴音乐艺术表现古人、时人的社会生活、思想感情。讲求艺术之美,讲求音乐技巧。溶入自身、感动他人。艺术琴人既有职业琴师,也有兼善琴人。“文人琴”是文人爱好。或以琴作自我修养,或以琴娱宾悦己,或以琴怀圣思贤,或以琴避世慕仙,但也有文人爱琴在于其艺术寄情者。
    (一)艺术琴的音乐思想
    职业琴家在古琴艺术发展中起着主要作用。他们的作用和其它门类的职业艺术家一样,在各自己艺术中,对艺术的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在唐代,琴人或以琴待诏翰林,或以琴师之名授琴为业,或以琴名为权贵幕宾者,应属于职业琴家。赵耶利、薛易简等人即是代表。兼善琴家虽然不以琴为职业,但他们同样是将琴作为音乐艺术。春秋时的伯牙、汉蔡邕、晋嵇康,在唐,李勉韩皋等人皆是。职业琴家和兼善琴人的演奏及相关的诗文,鲜明地传达了艺术琴的基本面貌。
    艺术琴的音乐思想可以用薛易简《琴诀》中两个概念来表达:“动人心”“感神明”。“动人心”是要琴的音乐艺术寄托和表达自心之情并传之他人,真切精深而令心动。“感神明”是以琴传达自身内心之情,真切精深,令听者知觉和感受,甚而可达神明,此情则是人生、国家、天地间一切物质、精神存在所引出之情。
    赵耶利作为职业琴家中的代表性人物,所留下来表达他演奏美学思想的“吴声清婉”、“蜀声躁急”说,也体现着他的音乐思想,从音乐思想的角度来看,这是把琴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一种音乐艺术提出的。从他的吴声蜀声说中看出琴可以优美而不失其高,具国士之风。也可热烈而不失其雅,具俊杰之气。所讲到的,正是作为音乐艺术,最常展示的两大类别:柔情和激情。在赵耶利的琴学思想中,并未以其不合于清高淡雅而见责,却是完全的赞赏。
    薛易简在《琴诀》中有关古琴的论述及其追忆自身艺术经历,表明他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职业琴家。他认为古琴演奏应该“清丽畅美”,但他也鲜明地指出常人只知“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而忽视“声韵皆有所主”。“声韵皆有所主”与只求音美句畅相对,指出思想内容是其本源,琴之为乐必须表达琴曲本来面目和琴人的正确而精深的理解、感受。随后薛易简列举数例:“夫正直勇毅者听之,则壮气益增,孝行节操者听之,则中情感伤。贫乏孤苦者听之,则流涕纵横。便佞浮嚣者听之,则敛容庄谨。”说明“声韵皆有所主”的古琴充分表达演奏者对艺术琴曲鲜明、强烈、深厚,情微的思想感情的理解,而令听者受到有力的感染。在此,薛易简没有涉及琴曲不同类型和不同的思想内容,而是着眼于不同人对琴曲的感受的反映。可知薛易简也认为音乐的作用不只是艺术内容的揭示、艺术上的享受、还有音乐对人的思想造成有力影响!有着高尚艺术和深刻内容的古琴音乐是会作用于任何人的内心的,只是因人而有异。这种观点加以薛易简上述诸例,颇似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即音乐现象的最终完成,在于听者的感受,听者的内心是音乐实际效应和感情体现的根据。但薛易简有所不同,他把古琴音乐自身的高度和深度作为总前题。即首先是要“声韵皆有所主”,从而能令即使是心地和人品粗鄙伪劣者也在其音乐之前不敢放肆。强调地指出了古琴音乐作为艺术的深刻性和严肃性。
    《琴诀》中讲到的“是以动人心感神明者,无以加于琴,盖其声正而不乱,足以禁邪止淫也”。既然讲琴可以动人心,便证明琴并非只作为礼教之器存在,而是可以悦情思辩喜怒的。那么何以又讲禁邪止淫,是否又在否定七情?并非如此,《琴诀》中所说的禁邪止淫,是以高尚的艺术来抵御色情文化及越礼行为。琴中亦有爱情之曲,例如《湘妃怨》、《秋风词》以及司马相如卓文君浪漫故事中的《凤求凰》等,皆属雅尚之作。薛易简的“禁邪止淫”说,即应是以这类真诚之情,纯正之气,去禁止艳清淫心。
    朱长文《琴史》记有司马子微,并引他的《素琴传》。《全唐文》也收有这篇《素琴传》,两者完全相同。司马承祯字子微,学道术有很高名声,曾被武则天召见。他的《素琴传》记录了他自己制琴,又对琴的传统作了总括性的陈述。他对古琴的看法包括了琴的传统作了总括性的陈述。他对古琴的看法包括了琴的艺术性,文人性和圣贤思想三个方面。是唐人古琴音乐思想中有代表性者,即多种或多元思想的复合,而不是以琴为某个单一属性。
    《素琴传》在谈到琴的音乐表现时写道:“伯牙鼓琴,子期听之,峨峨洋洋,山水之意,此琴声道人之志也。”是指出用琴来表达人的内心所想,而可以为他人理解,实际是琴对客观事物的表现及描绘,这是音乐艺术的甚为重要的方面。艺术性的体现不只是一般的外形印象,而是具有内在思想的描绘。所以才有峨峨洋洋之壮阔,也才是其艺术性的所在。《素琴传》又写道:“有抚琴见螳螂捕蝉,蔡邕闻之知有杀音,此琴之显人之情也”。指出了琴又可以表达人被外界事物引起的情绪。琴所表现的不是捕蝉的行为现象,而是琴人风到螳螂捕蝉,心有感而生的情绪,影响了琴上的音乐,在即兴演奏时,则可流露于琴。现在可以推想,他的琴所表现的或是时而犹豫,时而果断,不规则的起伏,突然的强弱变化以及断续与不安。在蔡邕的鉴赏力之下,感到其紧张与失常和某种程度上的粗厉,乃觉到其异而判断其琴有杀声。司马子微引此典,乃是在他的思想之中琴的艺术能力是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琴作为音乐艺术也是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琴作为音乐艺术也是可以有这种表现的。正因为琴是艺术,所以表达感情是其艺术所在。他说“琴之为声也,感在其中矣”,这是作品和演奏者的角度。他说“六情有偏,而听之更切”是从欣赏的角度,而“听之更切”把音乐艺术的影响力放在人的感情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来。此说甚是精辨。事实上确是音乐比起其它任何艺术来,更能直接影响人的感情。司马子微还写到他自制琴曲《蓬莱操》、《白雪引》,也是琴的艺术性的产物。在他写到琴的演奏时,“琅琅锵锵”、“采采粲粲”、“若云雪之轻飞”、“若鸾凤之清歌”。明丽活泼、和谐流畅。这样美妙欣然的音乐表现,发自他所弹的《幽兰》、《白雪》、《蓬莱操》、《白雪引》,都是他将琴放在艺术之中。
    职业琴家在唐代有着重要的地位和贡献,正是他们,使产生于周代的古琴音乐艺术,在唐代没有因外来音乐的普遍流行而被湮灭。他们用自己的艺术才能和意志传播古琴,用前代的文字谱和唐代琴家智慧结晶的减字谱,记写了宝贵的古人心血精华,而可以有不少传至今天,成为人类音乐文化中最独特的果实。《旧唐书·志》第九的音乐部告诉我们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为时俗所知也。惟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瑟调,蔡邕杂弄“非朝廷郊庙所用,故不载”。可见琴家在唐代文化中,在中华文化中的重要位置,唐书乐志不载管弦杂曲是因“皆为时俗所知”。不载琴曲,因“非朝廷郊庙所用”。史官的愚昧而将民间和古典两大类音乐艺术拼弃在外。造成何等巨大损失,只是因为它们的艺术。但何幸“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管弦杂曲不但前代已荡然无存,便是流行于“周隋以来”的西凉、龟兹乐,也被失落了。从这段记载中,也可以知道在唐及修《旧唐书》的后晋,古琴主要是被作为音乐艺术看待的,它有高雅之位,也有神奇之气,但并未脱离艺术之性。
    《全唐诗》中约有五十首有关艺术琴之作、其中以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所体现的古琴作为音乐艺术的思想,最为鲜明。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傍。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此诗写出了一首摧心裂腑的琴曲由于一位琴师或琴僧的精彩演奏,而令听者内心感动和震撼,有如冰炭交加,泪流不止。音乐的形象和感情,忽而激昂慷慨,忽而委婉低回,忽而如升九天,忽而如坠深渊。有时如云飞,有时如乌啼,纵横跌宕,令人目不暇接,实在是一位高明琴家精湛技巧和深刻理解及充分表达。在这里,琴的表现没有孤芳自赏的冷清、平淡,而是音乐艺术光焰在强烈思想感情上的喷发和闪烁,今天的《广陵散》当之甚洽。
    唐琴作为高度发展的音乐艺术,表现社会、人生题材颇为广泛。陈子昂的诗《送著作佐郎崔融从梁王东征》写道:“镗金铙,戛瑶琴,歌易水之慷慨”,是指琴有此歌,有昔日荆轲“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雄豪之情。《永乐琴书集成》第十二卷记有古人以荆轲易水寒之歌作琴曲,可以与李贺诗相应。是唐人之琴也用以抒发强烈感情。
    唐尧客的诗《大梁行》写出了唐琴上另一种强烈的艺术表现:客有成都来,为我弹鸣琴。前弹《别鹤操》,后奏《大梁吟》。大梁伤客情,荒台对古城。版筑有陈迹,歌吹无遗声。雄哉魏公子,畴日好罗英。……邯郸救赵北,函谷走秦兵。……因之唁公子,慷慨此歌行。
    诗中告诉我们,《大梁行》是表现魏公子信陵君救赵的豪俊之气并为之而感动,而写下此慷慨无限的《大梁行》诗篇。《大梁吟》所可能表现的,也许不是惊心动魄的争战,但一定是古代英雄所给予的感情推动。古琴音乐有表达如此题材、如此感情的作品,亦证明它的艺术表现范围是很宽的了。
    《胡笳十八拍》所表现的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题材。李颀的诗《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又题为《听董庭兰弹胡笳歌兼寄房给事》,是一篇难得的有关古琴艺术表现人的思想感情的诗篇。在诗中明确而集中写下了著名的琴曲《胡笳十八拍》的内容和感情,同时也对唐代这位著名琴家作了直接而真切的记述。诗中写蔡文姬遭遇的悲剧性在琴中的表达,而使“胡人落泪边草白,汉使断肠对归客”。蔡文姬的复杂的内心感觉在琴中写出,诗人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音乐变化多端:“古戍苍苍峰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也有“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诗中尤其写了董庭兰的演奏“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写出他技巧娴熟,表现鲜明。而进一步赞他的音乐艺术之不凡,可以“格鬼神”,引得妖精来趋,“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是极高的艺术赞美。
    戎昱诗《听杜山人弹胡笳》也写了一位极有造诣的琴家弹《胡笳》。诗中写董庭兰“攻琴四十年”,应是一位著名的琴家。又早已擅《胡笳》,而且也是善“沈家声”、“祝家声”:“沈家祝家皆绝倒”,都与董庭兰相合。李颀和戎昱为同时代人,极有可能是戎昱在某次听琴时得见董庭兰,未有来往而在经人介绍时有讹误,故记其事而误其姓。戎昱在诗中所记《胡笳十八拍》的音乐内容及感情表达,更为具体完全是音乐艺术的欣赏。诗中感慨“如今世上雅风衰,若个深知此声好”。一方面是西凉乐、龟兹乐盛行,一方面琵琶、筝等民间音乐的娱乐性强,而且普遍的存在,但在人们常叹知音日少的情况下,古琴仍有广泛影响和重大发展,以至千年不断。这种特别情况、只能用古琴艺术性的强劲而强化了它的生命力来解释。
    唐诗记录了琴的多个方面,但有关著名琴家,重要琴家却不多。也许有诗不为人重而不传,例如赵耶利虽为当时“贤达所重”,却无诗文写到。薛易简只有自著之《琴诀》而无人写听他弹琴之诗。创古琴减字谱的曹柔是古琴艺术上贡献极大者。他所首创之减字谱沿用至今,也无人写听他弹琴之诗。元稹有两首七言绝句《黄草峡听柔之琴》或许所写的柔之就是曹柔。
    其一:胡笳夜奏塞声寒,是我乡音听渐难。料得小来辛苦学,又因知向峡中弹。
    其二:别鹤凄清觉露寒,离声渐咽命雏难。怜君伴我陪州宿,犹有心情彻夜弹。
    诗中写到柔之作彻夜之弹,非职业大琴家没有这样功力和这许多琴曲可弹。诗中特别写出“料得小来辛苦学”,表明琴家自幼开始而有多年功力,更应是职业琴家的经历。曹柔如果有字为“柔之”,也甚谐调,没有矛盾。
    两首诗所写的柔之弹奏之曲,一是《胡笳》,一是《别鹤操》。《别鹤操》是见之于汉蔡邕《琴操》所记的一首古代名曲。表现了一户平民夫妻相爱,却因无子,而遭父母命夫休妻之痛,这是社会性的悲剧,是古琴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的一种艺术表现,在唐仍为琴家和诗人所重,可证将古琴作为艺术的思想是明确的。李昌符有诗《送琴客》写道:“蜀琴留恨声”,“天高别鹤鸣”,所弹可能也是哀切的《别鹤操》。
    岑参的诗《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写出一位年长的琴家,从诗题的称呼上看不出罗山人是隐士还是道士,可能是一位隐居的蜀地琴家。诗中写他的琴很有俊杰之气:
    皤皤岷山老,抱琴鬓苍然。衫袖拂玉徽,为弹三峡泉。此曲弹未半,高堂如空山。石林何颼飀,忽在窗户间。绕指弄呜咽,青丝激潺湲。演漾怨楚云,虚徐韵秋烟。疑兼阳台雨,似杂巫山猿。幽引鬼神听,净令耳目便。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谁裁青桐枝,絙以朱丝弦。能令古人曲,递与今人传。知音难再逢,惜君方老年。曲终月已落,惆怅东斋眠。
    李季兰所写的《琴曲歌辞》、《三峡流泉》则是从另一角度来描述这一古曲。特别注明“三峡流泉,晋阮咸作”。诗直写“三峡流泉”所表现的汹涌澎湃之势和最后逐渐平缓的大体布局。诗中所写的“三峡流泉”这种巨大起伏强烈对比,是古琴音乐作为艺术的一个很突出的类型。《全唐诗》第七八五卷的无名氏诗《听琴》,也写到了泉水,那是又一种深切的感受:“万派流泉哭纤指”,用了一个“哭”字来写奔腾飞溅的水流给他的感受,正如人们欣赏最优美动听的音乐时,内心感动以致于落泪。感情在艺术魅力之下,有时人的悲喜失去了界限,以致于混合交融起来,这也正是人们心中的艺术古琴。
    李宣古的诗《听蜀道士琴歌》:至道不可见,正声难得闻。忽逢羽客抱绿绮,西别峨嵋峰顶云。初排□面蹑轻响,似掷细珠鸣玉上。忽挥素爪划七弦,苍崖劈裂迸泉碎。愤声高,怨声咽,屈原叫天两妃绝。雉朝飞、双鹤离、属玉夜啼独惊悲,吹我神飞碧霄里,牵我心灵入秋水。有如驱逐太古来,邪淫辟荡贞心开。孝为子、忠为臣,不独语言能教人。前弄啸,后弄嚬,一舒一惨非冬春。从朝至暮听不足,相将直说瀛州宿。更深弹罢背孤灯,窗雪萧萧打寒竹。人间岂合值仙踪,此别多应不再逢。抱琴却上瀛州去,一片白云千万峰。
    诗中所写的这位道士应是具有很高艺术造诣的大家。他由朝至暮的演奏而又至更深方罢,其规模远超过今天的音乐会。而且他的演奏能令听者始终怀着浓厚的兴趣,他的艺术感染力实在令人赞叹,其功力和修养也足以令人崇敬。
    贾岛在《听乐山人弹流水》中,从激荡汹涌的音乐联想到燕地的将军之后裔的琴家,是禀了古烈士的豪气,而感到有怒发冲冠之慨,这并不是弹琴人或听琴人曲解了《流水》,而是那雄伟的精神活动是相似的。是古琴音乐也可以具有那么强的震撼力和感染力。这也正如司马札诗《夜听李山人弹琴》中所写的“曲中声尽意不尽”,欣赏者从艺术的古琴音乐中,得到超出乐曲本身的感受。
    吴筠的诗《听尹炼师弹琴》也写到了琴中“流水”的意境:“在山峻峰峙,在水洪涛奔”,也是壮阔的“荡荡乎”。裴公衍的《听琴》诗写“指下多情楚峡流”,则于此处另有所会心,乃是在雄伟激荡之外感到了人心,令人想作进一步的思考。
    唐代古琴作为艺术所反映出的深情及豪气,令我们对古代的古琴艺术认识有了很大的扩展。这种以艺术属性来看待琴音乐的思想,也是作用于古琴音乐的重要思想。这种把古琴作为艺术的思想才使古琴音乐不断发展、丰富、提高和深化。这种艺术的思想,上承楚汉,下启宋元,大约明清才有渐微之势。以至于《广陵散》虽然已收在《神奇秘谱》,却无人能弹,五百多年后才复出于音乐世界。王绩的诗《古意六首》之二写到了唐时于《广陵散》之重:“前弹广陵散,后以明光继。百金买一声,千金传一曲”。以重金求之,应是在于艺术的追求。而孙希裕终不传《广陵散》给陈拙,连陈拙所得的《广陵散》谱都被孙希裕烧掉,则因艺虽高,其情过激。可是唐人仍不乏能《广陵散》的人,陈存的诗《楚州赠别周愿侍御》中记写着“淮南木叶飞,夜闻《广陵散》”,也是以欣赏古琴艺术来为友人饯行的,而且弹奏的是《广陵散》。
    司马逸客在《全唐诗》中只有诗一首《雅琴篇》。此人无传略,只知是武则天为帝时,曾随从项王北征。另外有诗人李文送别他的诗,称之为员外。因之似乎他或为谋士、幕僚一类人物,应是较有阅历的。他的《雅琴篇》全面概括地称颂了作为音乐艺术的琴,将他对琴的艺术观作了生动的表达,先讲琴可以感动他人:“清音雅调感君子,一抚一弄怀知己。”诗中列举了钟子期、司马相如、阮藉这三个人。一个是古音乐鉴赏家的代表人物,一个是多情高才的琴家,一个是放达傲岸的文人。他们没有以琴怀古贤之德、古圣之治,未寄出世隐居、清高孤寂之情。这个三人展现的是琴之为艺术而存在的三种状况。诗中又写到琴可以如同《琴诀》所讲的“悦情思”:“谁能一奏合天地,谁能再抚欢朝野。朝野欢娱乐未央,车马骈阗盛彩彰”。诗中用问句来表现出琴可以令朝野欢娱,似即普天同乐了。
    文人而兼善琴,并以之为艺术者,见于杨巨源诗中的崔校书:《冬夜陪丘侍御先辈听崔校书弹琴》。题目已告诉我们这是权贵文人们的私人雅集。弹琴人是文职官员,而诗中写出他弹的是两首艺术性琴曲:《楚妃叹》和《胡笳十八拍》(或《小胡笳》)并且听者为之感动。杨巨源的另一首诗《僧院听弹琴》(又见于刘禹锡诗集),则是在佛门禅地欣赏尘世爱恋浓情之艺术性琴曲:“离声怨调秋堂夕,云向苍梧湘水深”。是《湘妃怨》中娥皇、女英两妃对舜帝逝去深深哀痛之情了。令人感到兴味的是,唐代现存文献中写僧人弹琴,或在僧院听琴,不为少见,但却无有关佛家思想的琴曲、琴境、琴心。禅师们的琴,或在寺院中弹奏的琴,仍是世俗音乐艺术的琴。刘禹锡的诗《闻道士弹,〈思归引〉》中也是与道家思想无关的艺术之曲。蔡邕《琴操》载《思归引》:
    思归引者,卫女之所作也。卫侯有贤女,邵王闻其贤而请聘之。未至而王薨。太子曰:吾闻齐桓公得卫姬而霸,今卫女贤,欲留之。大夫曰不可。若女贤必不我听。若听必不贤,不可取也。太子遂留之。果不听,拘于深宫。思归不得,心悲忧伤,遂援琴而作歌曰:涓涓泉水反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菑。曲终,缢而死。
    这是一首充满人间悲痛感情的琴曲,道士有精湛的演奏表现,而令听者“泫然”。固然是听者客异乡已久,闻之而生感慨,但亦必须是有感染力的演奏,或其意在于传卫女之悲怀的演奏,可知此道士之琴全在于艺术的表现。
    方千诗《听段处士弹琴》中所写的是一位深有功力的琴人:“元化分功十指知。”而且“声声可为后人师”。但此诗中所写的琴曲则有特别的情趣:“泉进幽音离石底”,颇类似《流水》或《三峡流泉》。但是,此处写其泉为进出,却是幽音。松因风而有松涛。是有雄浑之感的声。古《风入松》也有空旷之趣,但此诗则是如“松含细韵在霜枝”,乃别具一格之琴境。罗隐的《听琴诗》:“寒雨潇潇落井梧,夜深何处怨啼乌。不知一盏临邛酒,救得相如渴病无。”又具奇趣,点出艺术琴曲《乌夜啼》,可知他的“听琴”乃在于艺术欣赏。但笔一转而怀司马相如与临邛的卓文君之爱,或他所听的曲中又有《凤求凰》。两曲一悲一喜,有对比之趣。唐人弹琴或知曲目安排中的变化和反衬。
    梁涉的文《对琴有杀声判》(《全唐文》卷四百七)记录了一则古琴艺术有强烈影响的实例:甲鼓琴多杀声,丙与其邻,悬镜于树,以盘水察之,尽达微隐。甲讼丙非礼,云恐有害人。对绿琴高张。触物易操。朱弦促调,缘心应声。既峨峨以在山,亦荡荡而著水。甲逢有道,每歌咏于南薰。丙属无为,亦欢娱于北里。弹丝静听,无闻独鹤之吟,物外性情,忽作捕蝉之思。平生雅意,妙曲先知。邂逅商音,有邻便觉。镜悬于树,疑桂魄之澄空,水止于盘。若冰壶之在鉴。隐微必察,善恶斯彰。才闻蔡氏之弦,遽作淮南之术。迹或多于猜忌,罪无抵于章程,事则可凭,讼乃无咎。
    首先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发生在民间的实事,其情况与蔡邕听琴而知有杀声相类,也可证蔡邕之遇亦或实有其事。此文所记之例,竟因甲的邻居悬镜设水,以解琴之杀声所带来的不吉,而引起诉讼,是为实事毫无可疑。乃可以看出甲的古琴艺术造诣之高,能以激昂雄豪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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