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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乡土中国的神仙代言人

    我打算将家乡周围三乡六里,村中每座“老爷宫”都走一遍。
    这个想法倒不是出于民俗研究,只是使我的游玩看起来更有主题。在此之前的零碎行走中,我注意到,在吾乡潮州的乡下,老爷宫简直像一座村庄的心脏
    汉族农村,土地庙是标配。而“老爷宫”大概可以理解为土地庙的升级版,这里供有各路神仙,像一个综合机构,土地爷只是其中一个。问过北方的朋友,他们村里的土地庙往往只有几个平方米,有时已经破落消失。但在吾乡,老爷宫至今担负着全村人们的信赖和期待。一条村有一个以上的老爷宫,宫里的神仙有——花公花妈(负责保佑孩子平安的)、土地爷(负责管理土地的), 近山的村庄有“老伯公”,近海的村庄往往有“妈祖”。至于“三山国王”,则是全能的保护神,俗称王公,其夫人们则负责保佑村民生育的问题。
    
    《妈祖》剧照
    最初对老爷宫感兴趣,是在东凤下张村。我和一个同伴去看村民采芡实。第一次看到活的芡实,甚为奇特:叶优雅舒展,状似睡莲,摸上去才知凶险,正反两面全长着利刺,密密麻麻直到边缘处,采摘芡实的人要戴着三层的手套,采完后回家,还要拔上半天手上残留的刺。
    我们蹲在池塘边看了半天芡实采摘,烈日和利刺加重了疲劳的印象,起身离开时,格外口干舌燥。在一株垂须漫荫的老榕树下一转,对,就像《西游记》中所写那样,眼前出现了一座老爷宫。
    宫门口粉白的墙上,左边画着孟章,代表青龙,右边画着代表白虎的监名。推门进去,竟然还有一个看门的老伯,坐在天井走廊的地板上,剥着刚摘下来的芡实(他们叫剥莲),两手全是粉末。夏日上午的乡村非常宁静,这里因为离村里的民居还有一定距离,更是寂寂无人,却有一台收音机里放着潮剧,漫长的唱腔反复回转。老伯一边听潮剧一边剥莲,天井上空的云朵沉甸甸的,使这个老爷宫,显得更像点化出来的。
    我们喝水、喝茶、随意观赏。宫里的神仙偶像制作粗糙,神仙的配备却很齐全,除了出名的三山国王及其夫人,还有妈祖、佛祖娘娘、土地爷、舍人爷。同伴在采访那个看门人,知道他一个月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另外住在老爷宫里,水电免费。他们说话声时高时低,不知曲名的潮剧仍然唱个不停,木制神仙们似笑非笑地坐着,一只黑狗在门口探头探脑,又会心会意地退了出去。
    大概是从这个上午就对老爷宫产生了感觉。以前,总觉得拜神是吾乡老妇出于对命运的无知和畏惧。她们对神明的拉拢相当热衷,延生很多相关传说,比如关于灶王爷,吾乡称为“申面公”,每年年底要上天汇报人间事务,上天前,人们要用糯米制成的糕点祭拜之,糯米有粘性,可以封住他的口,他到了天上便不说这一家的坏话。
    
    我小时候较真,听到这个故事很生气,说这岂不是做贼心虚吗?再说,神仙也未免太好收买了!现在我特别喜欢这个传说。它简直是说出了人间万事的难辩是非,黑白莫测,以及,百口莫辩
    而神仙,之所以这么好收买,因为它们是吾乡老妇的创造,它们身上,有她们的天真。
    
    老爷宫神台上,那两块红漆木制的月牙状的东西,叫“胜杯”。如果你要问一件事,可以通过扔胜杯得知神仙的意思。说清楚要问的事之后,把胜杯往地上一掷,如果双面向上,则是“笑杯,如果双面向下则是“稳杯”,笑杯和稳杯都不好。笑杯,按我理解,大意是神仙在想你的贪心,笑你的可怜,稳杯,也按我理解,大概是说稳稳的失败吧。必须一上一下,才表示大事可成,放胆去干,称为胜杯。
    理论上这么说,实践中,神明,还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以前常见过我祖母求杯,一次不成,便把杯收起来,把刚才的事情再说一遍,补充细节,修复思路,再掷一次。还是不成,重收起来,对虚空中的神仙再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掷一次……如是者多次,不放弃不抛弃,直到最后神仙屈服了,苦笑着还她一个胜杯。
    这个上午我在这个老爷宫里突然觉得吾乡老妇很幸福。有一些既让她们信赖,又可以容她们耍赖的神仙,初一十五祭拜忙碌,想必也很充实。这些神仙们长年坐在此地,年头年尾,月盈月亏,一直都在。这样的后台,也真是祖上福荫。
    
    后来又去了几个村子的老爷宫。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叶子完全相同,对于信仰浓炽的吾乡来说,也没有两个老爷宫完全相同。在一个叫“仙埔”的村子里,老爷宫里的三山国王,就比别人配多了三个夫人。别的宫是三个夫人,这个宫是六个。村民说,很久很久以前,村里老一辈到邻村去赌博,赢了一大笔,但是邻村却没钱给,就用这木偶做的三个夫人作为赔偿。——这个传说里面的逻辑,还要结合吾乡文化来理解。三山国王的夫人们是专管生育的,现在给了这村子额外三个夫人,等于是用金钱换人口的意思。
    家乡周边的农村,对我来说既似故乡又似异乡。人们讲的是与我一样的口音,文化心理也可以会心会意,但是我从小生活在小城里,连稻谷和稗子都没看过,所以,虽然村庄与我家之间只有一小时的自行车车程,心理上仍是漫游、探险。在村子里遇到的人,对于我,仍是缀满陌生故事的人
    有时候,他们真的会讲到自己的故事。某一个午后,“驶田”的阿伯突然讲到他十几年在村子里有一个相好。那时候,他和他老婆是分床睡的,半夜时他常常从自己屋子里走出去,摸黑到相好的屋子里去,一两个小时后才回来,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万一遇到人,就说自己上厕所——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在屋外的。
    阿伯说这故事说得突然,大概是我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外来者,让他想到那些与现实有距离的往事。但他又说得轻松,完全没有情绪色彩,与他之前讲述的地里的种植用的是同样语气。我猜想,这样的故事在村庄里一定不少,因为美国厄普代克早在他的小说《村落》中告诉我们,“村落就是由秘密,最好是秘而不宣的真相,无需密闭、但一定要窗子少一点的房子构成的。”
    
    至于那些或香火鼎盛、或寥落破败的老爷宫,会不会听到一些这样的故事呢?那些似笑非笑的木偶神仙们,是令这些怀有秘密的人们,感到安慰还是感到威慑呢?人们在这些老爷宫里所恳求不已的,除了平安,还会不会有更多的欲望?欲望是否可以作为“愿望”而被允许?贪心的尺度和边界,神仙需要让人们知晓吗?
    看过几个老爷宫之后,对这特殊的建筑物有了一点敏感度。就像可可西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能从茫茫大地上一眼看到哪些黑点是藏羚羊。这天,坐着火车从潮汕平原上经过,在一堆民居后面,远远有一座白墙绿边的建筑,山墙上是潮汕地区著名的彩色嵌瓷,周围,则全是荒草。只有一条暧昧不清的道路通向它。
    一瞥即知,这又是一座老爷宫。那里面也收纳了很多的奢望或小确幸,稳秘心事或大胆诉求。这个神奇的建筑物,使“无告”一词,在吾乡村民的词典里,可以暂时不被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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