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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抗日传奇(一)

    秋天的冷雨一连几天窸窸窣窣,染得丘陵地带那些起伏的山峦都成了一幅水墨画了,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灰蓝色幕布,没有边际,朦朦胧胧。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记忆中,每年的这个时节,似乎都是阴雨天。茅山顶宫上的老道长往往会在雨天咪上一点小酒。待红了脸膛,话多起来了,偶尔也会眯缝起眼睛,望着道观里的某处长满青苔的墙角又或者是某级光溜溜的台阶,絮叨些几十年前的旧事,说着说着,眼神好像越来越深,深到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他那瘦长的脸上烙满了条条皱纹,像丛生的沟壑,更像一波三折的往事。
    “77年前,茅山地区被日寇侵占。道院的三宫五观有七座庙宇被烧毁,1938年中秋前夕,惠心白、陈永富、赵永山、严先明、贺易松等23位道长被鬼子杀害了。惠师父躺在破碑墙旁边,身上被鬼子用刀拉了一大条口子,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天,已经没气了。陈道长趴在那个门槛上的,身上两个大大的血窟窿。赵道长当时就倒在那个角落里,我到现在都记得,赵道长的手指甲里都是黑黑的青苔和泥。平时他的手干净着呢,白白净净的,其他道长都笑他的手跟女人一样。肯定是挣扎的时候在地上抠的啊。”
    说话间,老道长端酒杯手逐渐抖了起来,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溢出,旋即被他用枯枝般的瘦手抹了去,下巴上,一缕银白的山羊胡须不停地抖动。他捊了捊胡须接着又道:“那天,惠师父都让我下山去送药,新四军的药都是我送的多,我岁数小好掩护。没想到等我上山,宫观早已沦为灰烬,道长们相继倒在血泊之中……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国恨家仇在我心中种下的怨恨实在难以化解!”
    种子放在水里会被淹死,放在火里会被烤死,放在肥沃的土壤里则会生根、发芽、结果。我愿意相信,即使是炮火和拷打,都不足以让老道长落泪。然而,日本军国主义挑起的这场民族战争如同一颗种子,在破碎的山河,满目的疮痍中生出了根,老人一想到这枚恶果,就会泪湿衣襟。国有内忧,更有外患。外邦的入侵,不仅欠下了老道长,欠下了茅山儿女,还欠下了中华民族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血债。在1938年之后的七十多年里,在很多中国人心里,它仍然是一种冤孽般的存在。
    “1937年11月17日,农历十月十五,我清楚地记得,这天是道教传统的节日——下元节。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辰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就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 下元节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的时候,这天,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古时的人把‘下元节’看得很重,百姓在家祭拜亡灵,朝廷也在这天禁止屠杀,遇到这天的死刑犯都会延缓执行日期。”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茅山顶上这天的热闹场景,三宫五观门口均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旗上写着“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消灾降福”等字样;道士们忙着做道场法事,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围观的人。山下的百姓都在这一天祭祀亡灵上山祈请了。这时节,毕竟过了霜降,也立了冬,农民的粮食都入了库,山里人家户户都用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包素菜馅心,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
    旧俗里云:“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 为了拜祭下元水官和祖先,讲究的大户人家张灯三夜,在正厅上挂着一对提灯,并在灯下供奉鱼肉水果和糯米团子。寻常百姓做好了团子只管送上山就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风俗渐渐废除,民间也将祭亡的仪式放到了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折锡箔和黄裱纸焚化成一缕缕的青烟,追随祖先而去。
    “我老家来了个亲戚请道院为他老爹超度亡灵,惠师父怕我想家,让我跟亲戚回老家住些日子。我回来的那天刚好是冬至,庙里一反常态地冷清,冬至是元始天尊的圣诞日,在道教敬奉的神中是可是第一位啊。往年这个时候,宫观有三清天尊神位的全供早就备好了,那些灯丶香丶水丶果丶花都是淮阴、上海的香客大老远带过来的,山下百姓天没亮就会将馍 、饼、菜送上来。道士们设坛诵经,敲打念唱,踏罡步斗,经师、乐师、高功合坛,一天要打上十几场醮,给万民祈福迎祥呐,场面可不是一般的。”
     雨终于停了。老道长却毫无倦意,依旧慢期条理地叙说着。在他的眼里,道教的诸神,包括茅山的旧俗都有着明显的神圣。它们与老人的记忆,与茅山的风风雨雨一起存在。或许,只有把血液融入这一地方,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吧。这些陈年旧事,老道长不知道复述过多少遍了,每次他都像是第一回讲述,虽然已经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但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好,尤其对七十年前发生的事,他讲着讲着就激动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看见没,师父站在台阶上看着我笑呢,哈哈哈!”老道长真的是喝多了。
    “惠师父说,鬼子来了。山下百姓遭大殃了。他们搞抢光、烧光、杀光这‘三光’政策,不是把人给活活烧死,就是用刺刀捅死,有的被一块块割肉喂军犬,还有的被集体枪杀。真是作孽啊。茅山道院那些天不好过呀,百姓全都逃上山避难来了,师父急啊,他要解决粥少僧多的难题,还天天担心,日本人会杀到山上来……”
    老道长的声音像是沙砾被大风从遥远的黑暗漫天满地地吹来,一瞬间打得人生疼。我仿佛看到百姓纷纷跑向三宫五观,看到山脚下倒塌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巨大的断墙和残破的瓦砾,被树木与杂草遮掩着,那倒了一半的锅灶,烧得漆黑的房梁,在凛冽的寒风下,更显得悲凉。田野里,农人抢种的晚茬冬麦和移栽的油菜在风中倒伏得七零八落,灰蒙蒙的天空上方有三两只老鸦匆匆飞过,丢下一路凄厉的叫声。(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杨莹,作者单位:句容市道教协会,道教之音专稿,转载请标注来源)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