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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满怀情感"上天下地"(4)

在对生死的反思和选择中,他把对生命的眷恋、执着和欢欣,统统凝聚和积淀在这情感中 
    要驱除掉求活这个极为强大的自然生物本能,要实现与当时丑恶世界作死亡决裂的人性,对一个真有血肉之躯的个体,本是很不容易的。 
    它不是那种“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洫”式的负气,而是只有自我意识才能做到的以死亡来抗衡荒谬的世界。这抗衡是经过对生死仔细反思后的自我选择。在这反思和选择中,把人性的全部美好的思想情感,包括对生命的眷恋、执着和欢欣,统统凝聚和积淀在这感性情感中了。这情感不同于“礼乐传统”所要求塑造、陶冶的普遍性的群体情感形式,这里的情感是自我在选择死亡而意识世界和回顾生存时所激发的非常具体而个性化的感情。它之所以具体,是因为这些情感始终萦绕着、纠缠于自我参与了的种种具体的政治斗争、危亡形势和切身经历。它丝毫也不“超脱”,而是执着在这些具体事务的状况形势中来判断是非、美丑、善恶。这种判断从而不只是理知的思索,更是情感的反应,而且在这里,理智是沉浸、融化在情感之中的。 
    尽管屈原从理知上提出了他之所以选择死亡的某些理论上或伦理上的理由,如不忍见事态发展祖国沦亡等等,但他不愿听从“渔父”的劝告,不走孔子、庄子和“明哲”古训的道路,都说明这种死亡的选择更是情感上的。他从情感上便觉得活不下去,理知上的“不值得活”在这里明显地展现为情感上的“决不能活”。这种情感上的“决不能活”,不是某种本能的冲动或迷狂的信仰,而仍然是溶入了、渗透了并且经过了个体的道德责任感的反省之后的积淀产物。它既不神秘,也非狂热,而仍然是一种理性的情感态度。但是,它虽符合理性甚至符合道德,却又超越了它们。它是生死的再反思,涉及了心理本体的建设。 
    所以,尽管后世有人或讥讽屈原过于“愚忠”,接受了儒家的“奴才哲学”,或指责屈原“露才扬己”、“怀沙赴水……都过当了”,不符合儒家的温厚精神。但是,你能够去死吗?在这个巨大的主题面前,嘲讽者和指责者都将退缩。“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如果说“从容就义”比“慷慨从仁”难,那么自杀死亡比“从仁”“就义”就似乎更难了。特别当它并不是一时之泄愤、盲目的情绪、狂热的观念,而是在仔细反思了生和死、咀嚼了人生的价值和现世的荒谬之后。这种选择死亡和面对死亡的个体情感,强有力地建筑着人类的心理本体。 
    后人更多以死亡的命题来反复锤炼心灵,使心灵担负起整个生存的重量 
    正因如此,便是这种展现存在的情感本身,而不一定是自杀这死亡的具体行动方式,给后世华夏文艺以极大影响。屈原以其选择死亡的人性高扬和情感态度,即对丑恶现实的彻底否决和对理想人生的眷恋憧憬,极大地感染、启发和教育着后代人们。屈原通过死,把礼乐传统和孔门仁学对生死、对人生、对生活的哲理态度,提到了一个空前深刻的情感新高度。 
    尽管,屈原以死的行动震撼着知识分子,但在儒家传统的支配下,效法屈原自杀的毕竟是极少数,因之,它并不以死的行动而毋宁是以对死的深沉感受和情感反思来替代真正的行动。因之是以它(死亡)来反复锤炼心灵,使心灵担负起整个生存的重量(包括屈辱、扭曲、痛苦……)而日益深厚。所以后世效法屈原自沉的尽管并不太多,不一定要去死,但屈原所反复锤炼的那种“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理情感,那种由屈原第一次表达出来的死之前的悲愤哀伤、苦痛爱恋,那种纯任志气、坦露性情……总之,那种屈原式的情感操守却一代又一代地培育着中国知识者的心魂,并经常成为生活的和创作的原动力量。 
    司马迁忍辱负重的生存,嵇康、阮籍的悲愤哀伤,也都是在死亡面前所产生的深厚沉郁的“此在”的情感本身。他们都考虑过或考虑到去死,尽管他们并没有那样去做,却把经常只有面临死亡才能最大地发现的“在”的意义很好地展露了出来。它们是通过对死的情感思索而发射出来的“在”的光芒。 
    (摘自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文标题系本版编辑所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