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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达默尔式的斐多篇(6)

五 政治哲学的转向? 
    证明的第二部分以西米阿斯与克贝重新提出对灵魂不朽的反驳开始。据西米阿斯,若灵魂是和谐,他便要依赖于身体各个部分的调和,恐怕在人之将尽时会先死去(85e-86d);据克贝,若灵魂是生命力,它尽管胜过肉体,但犹如人之穿衣,虽然可以磨损掉好几个肉体,但恐怕终有自身毁灭之时(86e-88b)。伽达默尔肯定他们的论证都有其严肃的科学基础,并凭丰富的古典学知识指出了其与当时科学(数学、医学、生物学)的联系,并再次强调讨论的背景是宗教传统的彻底崩溃。现在的问题是:伽达默尔的诠释既已表明,毕达哥拉派的自然科学理解不可能理解苏格拉底的灵魂概念,那为什么苏格拉底不一劳永逸地撇开他们的理解,另外详述自己的灵魂观呢?不仅如此,伽达默尔还一再暗示,毕达哥拉派的科学对于苏格拉底的灵魂理解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除了开场分析对苏格拉底对传统灵魂观的改造竟然得到毕达哥拉派的强烈认同这一情节的解释,他还对第二、三个证明之间的间奏曲作了发微,在那里苏格拉底鼓励西米阿斯与克贝在自己人里面寻找祛除死亡恐惧的念咒师,并说其他人很难比他们做得更好(78a),他认为,这暗示,“数学家及有数学知识的人具有一种他们自己尚未清晰意识到的能力,即思考不同于感性经验的[真正]存在秩序的‘纯粹’思想能力” [20]。他进一步说,在第二个证明中苏格拉底便明确指出“数学知识是与真正的存在及灵魂概念相适应的”,而第三个证明则尤其明确地引入了为数学家所熟知的本体论上的划分(ontologische Anderheit),即“可见的存在”与“不可见的存在”的划分。不过,伽达默尔前面的诠释表明,这种划分还是不够的,它依然是一种对自然存在的划分,停留在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层次,现在,伽达默尔要显明的是,要想真正理解数学的本质,就必须上升到由理念之设定(Hypothesis des Eidos)而带来的真正的存在区分(Seinsunterschied),通过理念与生成物,ousia(本质)与genesis(生成物)之间的区分,来显明数学的纯思本质。伽达默尔的一个核心观点是:自我理解的灵魂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纯思的本质,纯思是哲学的道德反思的形而上学基础。伽达默尔对第二部分证明的诠释便是要说明前苏格拉底思想与苏格拉底思想之间这种本质上的上升与关联。我认为,苏格拉底思想的真正转折即政治哲学的转向,这样便被诠释学意识给淹没了。 
    伽达默尔没有具体地追随苏格拉底反驳西米阿斯的论证,而是首先指出这一论证“围绕苏格拉底的灵魂关切这个中心,与毕达哥拉派数学的实质相关”[21] 。灵魂是和谐的说法,体现了毕达哥拉派思想的局限。他们虽然区分了“可见的感性存在与其数的-和谐的根据”,但是却把后者作为“流变的现象背后的真实存在物”,这一局限与那个时代数学的局限相应,数学科学虽然知道“数学存在”不是“感性存在”,但“缺乏清晰表明这种存在差异的本体论概念”,伽达默尔还提醒我们参看他对《第七封信》研究中的相关论述,他在那里说的是:数学结构是可感世界与可知世界的居间者,因此,数学实体(比如圆)特别适合用来说明向纯思的转向,不过,柏拉图之前的数学科学并未清晰认识到可感实在与可知实在之间的本体论区分[22] 。在这样的局限下,灵魂便被当作一种自然的存在,一种数的存在或和谐的存在,从而依赖于物质的基础。伽达默尔明确地说,毕达哥拉派没有理解自己所从事事业的意义,只有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灵魂观的阐释才可能帮助他们达到合适的自我理解。只有有了清晰的本体论区分的概念,人们才能理解:尽管世界的数的规定性是真实的,但世界本身并不是由数构成的;同样,灵魂可以“有”和谐,但它并不就“是”和谐。伽达默尔说,灵魂是这样一种存在,“它在其存在中完满地理解其自身” [23]。厘清这自我理解的灵魂所必须借助的本体论区分,是伽达默尔阐释苏格拉底对克贝所作反驳的要点。 
    伽达默尔把苏格拉底对克贝的反驳看作全篇对话的高峰,那的确也是对灵魂不朽的最后一个证明。苏格拉底以他那无比著名、也无比重要的思想之路自述(96a-100b)开始,借用伽达默尔的总结:“他描绘了自己对自然认识的不满,对阿那克萨戈拉的希望与失望,最后他踏上了第二好的道路。这条道路诉诸逻各斯,即设定理念的程序,它使他开始摆脱科学把他拖入的困境,转而获得对自己的清楚理解”[24] 。伽达默尔承认,他的《斐多》篇不是细究这种设定程序对柏拉图辩证法之巨大意义的地方,他倒是很花了一些笔墨来区分辩证法中的设定(Hypothesis)不同于科学程序中的设定(Hypothese)[25] ,与后者不同,它不是要让经验来检验它的有效或无效,而是相反,任何与其不一致的东西都不能被设想为真的。他说,这一区别对理解设定的意义至关重要。设定程序确立了本体论的区分,理念是一个纯粹思想的范畴,对理念的设定把它所意谓与蕴涵的一切经验、偶然的事物都排除在思考范围之外,这首先意味着分有理念的特殊事物只是就它所分有的理念的内容来说,在论证中才具有重要性,而论证中的一切逻辑混乱与诡辩都是因为未区分理念与仅仅是分有它的事物而引起的。伽达默尔说,苏格拉底踏上“第二好的道路”,即设定理念的程序,就是为了用它反对智者派的论辩技艺。有了对设定理念之意义的阐释,伽达默尔就可以对苏格拉底反驳克贝的论证不着一字,因为在逻辑上问题已经很清楚了,克贝对灵魂不朽的怀疑,是因为他不解灵魂作为生命的理念,本质上是与有死性绝不相容的(105d-e)。逻辑既明,伽达默尔便又很容易从对话的戏剧性情节中找到印证:克贝拘于数学中的设定概念而在理解理念的设定时特别困难;不知姓名的人的继续反驳(103a)恰恰说明了他跟克贝一样未能“清楚地认识到‘理念’与‘生成物’之间、对立面自身之间以及具有对立性质的事物之间的根本差异”[26] 。 
    让我不揣浅陋,试着来总结一下诠释学意识所理解的苏格拉底的灵魂概念:灵魂是自我理解的存在,这种自我理解是其最本己的存在特征,它以此区别于其他存在而把自己表明为纯粹思想。灵魂属于理念世界。至于由苏格拉底的灵魂概念所标明的纯粹思想与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关系,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诠释学意识以为纯思是使关于自然的科学与数学认识获得明确自我理解的基础,用伽达默尔的话说:“科学来自理念世界,也只有理念世界才使科学成为可能”[27] 。因此,苏格拉底的纯思,本质上说,并不是对自然哲学的方向的扭转,而是对其本质的揭示。从自然哲学到苏格拉底的道德哲学反省的发展,表现出思想之纯粹性的本质上的上升过程,大约可以表示为“自然认识¬—数学科学—理念纯思(灵魂的自我理解)”的进阶。如果说在苏格拉底思想这里存在着什么转向,那就是向纯粹思想的转向。所以伽达默尔从“第二好的道路”这里看到的其实是“更好的道路”,人以为敝帚,我自珍为利器。于是伽达默尔蛮有把握地说,关于苏格拉底的转向所说的那一困境,“把他引入其中的与其说是他那个时代的‘科学’,毋宁说是其‘智者式的’应用与歪曲” [28]。尽管他也看到了科学启蒙与智者派怀疑主义的历史关联,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自然哲学与智者派思想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恐怕得说,从其诠释学设定直到其诠释最终得出的灵魂理解,伽达默尔是前后一贯的,所以,这里不存在站不站得住脚的问题,其所作的诠释是其诠释学意识的贯彻,不过,据我个人粗浅的看法,这却未必与柏拉图的意图融合。他的灵魂理解专注于灵魂的纯粹“存在”,这种存在观又更多地受亚里士多德的ousia存在观所支配,而与柏拉图所关注的灵魂的美、善以及灵魂各部分的正当秩序无关。所以,诠释学意识把灵魂理解成“在其存在中完满理解其自身”的存在,把灵魂作为纯粹思想归属于理念的世界,它所获得的首先是关于灵魂的“存在论”知识。而柏拉图则始终从灵魂与理念(美本身、正义本身,以及最高善之理念)的关联中思考灵魂,灵魂始终是与整体相关联并向整体敞开的,他关于灵魂所获得的知识首先是政治的知识。诠释学路向在诠释《斐多》时的后果,将马上得到进一步的显示。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