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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与《周易》六论(1)


    “正《易传》”是司马谈给司马迁留下的学术遗嘱。《周易》特别是《易传》对《史记》影响极为深刻。刘师培曾经作《司马迁述〈周易〉义》一文,发明《史记》述《周易》义16例,他在文章结尾处深致感慨:“史迁曾以甄明《易》义为己任,惜所传之止于斯也。”[1]实际上《周易》对《史记》的影响不仅是字面上的,更重要的是思想观点的影响。近年来有一些论文讨论了《史记》与《周易》在学术思想方面的联系,所论也只限于通变论几个方面。本文在前贤所论的基础上再发六论,以期拓展这一论题的深度和广度。(这六个方面其实也没有说尽《周易》思想对司马迁的影响,还有诸如《易》基乾坤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说、原始察终说、尚德说、谦抑说等等,均为《史记》所吸收。)
    一、《史记》论《周易》幽明之术 
    《史记·陈杞世家》论赞说:“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司马迁所说的“幽明”之“术”,指的是作为卜筮术数的《周易》能够显示“无形之幽,有形之明”[2](第266页),预测政治人事的吉凶趋势。从上古三代至春秋时期,巫史卜祝颇不易分,汉代史官虽然与卜祝分离,但作为天官仍与卜祝有着血缘联系。司马谈受《易》于杨何,司马迁从乃父习《易》,都是因为太史必须掌握《周易》术数。司马迁真诚地相信《易》术,这不单纯是出于史官的职业思维,而是涉及到世界观和历史观的根本问题,它构成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重要内容,表明司马迁相信神学目的是事物发展变化的第一推动力,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因素。《史记》中的《易》占材料不是孤立的,它与书中几百条关于星占、祥瑞、灾异、占梦、预言 、鬼神、善恶报应、五德、三统等天人感应材料一起,共同体现司马迁对天人之际的思考和探讨。 
    《史记》的一些篇章记载了《易》占事件,《陈杞世家》、《田敬仲完世家》三次记载周太史和齐懿仲卜陈完,卦兆表明田氏八世之后将取代齐侯;《魏世家》、《晋世家》两次记载毕万卜仕晋国之事,卦象显示毕万之后必大。此外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和《齐太公世家》等篇章中也有一些占卜记载,《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更是为占卜者所作的传记。这些占筮材料大都在《左传》等先秦古籍中找到原始依据,司马迁以肯定的态度把它们写入《史记》,它们也就成为研究《史记》思想的重要依据。《史记》在记载占卜之后必载应验结果,这其中的部分原因是司马迁根据古籍作史——《左传》等古籍就记载了不少占卜的应验情形,像《史记》所载的陈完、毕万之卜在《左传》之中都有占验记载。但更为重要的是,司马迁相信卜筮能够预测天命神意。《史记·龟策列传》、《日者列传》就是记载占卜者为统治者决策提供神学依据的业绩。《太史公自序》说:“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从这些话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日者、龟卜都是充分肯定的。《史记集解》引张晏注,以为《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已缺,今本为褚少孙所补。但传记的基本思想倾向与《太史公自序》是一致的。司马迁认为只有“通人达才”才能关注这些精深的《易》术,因为《易》术所揭示的是天道性命这一类深微的问题,圣如孔子者也只是到了晚年才喜爱《周易》。司马迁在《田敬仲完世家》论赞中说:“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之卜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这就是说,田氏代齐并不完全是由历史态势的发展而导致的,而不过是应验当初占卜征兆而已。《周易》这种幽明深远的术数揭示了田氏代齐的神明之意,不管齐国公室怎样努力避免覆灭的命运,也不管田氏有无政治野心,事态的发展最终都难以逃脱天地之定数。《田敬仲完世家》就是以“遵厌兆祥”为传记主题。《史记》中的这些《易》占材料虽然对研究司马迁思想有一定价值,但它所体现的是司马迁思想中的时代局限和认识局限,不宜给予积极肯定的评价。
    二、《易传》与《史记》的人生观
    《易传》可能作于战国后期,此时天下统一已经曙光初露,历史正在演奏着雄浑悲壮的进行曲,如火如荼的战国士文化浪潮至此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思想理论、政治、军事、外交、文化、科技等方面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光辉成就。《易传》作者为此而欢欣鼓舞豪情激荡,他们借阐发卦象,提出了一套进德修业、效法天道、与天地相参的刚健奋发的人生观。
    《易传》认为进德修业是实现刚健人生的基础。《乾文言》说:“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作者主张通过不懈的努力,培养一种忠信诚实、富于文采、文质彬彬的德行品质,再以此种品质推己及人,以内在的诚实去感化他人,致力于文明教化,创建人人尊信、德教广被的事业。内德充满最终要发挥、外化到事业之中。《坤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致也。”从内在美到外在美,由道德而外化为事业,这是《易传》所提出的从伦理到事功的人生途径。
    《易传》特别强调效法天道。《乾》卦象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六爻全为阳爻,阳刚阴柔,因此《乾》卦最集中地体现了刚健之德。乾又代表着天象,因而《乾》卦刚健之德也就是天德,上天处于永恒的运行之中,从日起月落到四时代序,没有片刻止息,这正是上天自强不息精神的集中体现。《乾文言》热烈歌颂上天这种刚健品质:“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易传》作者从《乾》卦的刚健之德而联想上天云行雨施美利天下,他将六个阳爻比作六条夭矫的在广阔天空盘旋舒卷的神龙,进而提出人应该效法刚健自强的天德,像神龙一样奋发进取,从而使人的精神与天德相通。《大畜》卦也弘扬了刚健自强的精神,该卦《彖传》说:“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大畜》卦乾下艮上,乾为天为健,艮为山为止,乾象以充沛的刚健之德奋发向上,遇艮山而止,因而《大畜》卦意味着积蓄了巨大的刚健笃实的力量;而天在山中则意味着蓄德于中,英华外发,所以说辉光日新。《易传》作者主张人们通过学《易》来效法上天刚健笃实、辉光日新的精神,按照《易》理去崇德广业,使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趋于无限壮观和博大。《易传》在讲其它卦时也特别强调阳刚的重大价值。在《周易》阴阳刚柔这一对矛盾统一体中,阳刚始终是矛盾的主导方面,凡是有阳刚的地方大都能够亨通吉利,阴柔借助于阳刚的力量也能逢凶化吉。《易传》集中体现了当时人们对刚健人生的渴望、对阳刚之美的礼赞,揭示了战国秦汉之际人们奋发向上、刚健有力的精神面貌。
    司马迁的人生观是以及时立功名为核心内容,这种人生观接近于《易传》。司马氏用两代人前仆后继作史上继孔子《春秋》,司马迁在受刑后蒙受巨大耻辱也要把史书写完,这就是功名人生观的生动体现。这种功名人生观体现在《史记》中,就是以及时立功名作为史书著述的标准。《太史公自序》说:“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这说明《史记》中的七十列传是直接在司马迁功名人生观指导下写作的。战士的鏖战痛杀,英雄的勇冠三军,壮士的皮面抉眼自屠出肠,女侠的呼天而死,烈丈夫的隐忍就功名,思想家的追求真理,乃至商人趋时若猛隼之发……,这一切功名大业无不可歌可泣,英勇雄壮。司马迁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比较不重视贵贱贫富等外在条件,甚至有意识地淡化传主的伦理道德色彩,而是视历史人物的内在价值及其实现程度,即看这个历史人物是否最大程度地实现本质力量对象化。像项羽、吕后之入本纪,孔子、陈涉之入世家,滑稽、日者、龟卜、货殖、刺客、医生、游侠之入列传,都是《史记》中的不同凡响之处。只要历史人物在既定的历史条件下慷慨立功名,司马迁就为他们立传。司马迁刻意强调人对悲剧命运的抗争,提倡在困境之中发愤而起,用功名大业来洗涮耻辱,实现对人生苦难的补偿。进一步来看,不止是七十列传,《史记》中的一些本纪和世家也与司马迁的功名人生观有紧密的内在联系。从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到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从商汤伐桀到文王施德武王伐纣……,华夏民族的代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奋斗和求索。“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史记·太史公自序》)对于华夏民族来说,它只有暂时的曲折和苦难,而不会走向灭亡。华夏民族的刚健精神就体现在革故鼎新、承敝通变的伟大变革之中。三十世家体例的刚健奋发精神,主要体现在“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亦即辅佐天子成就统一大业之上。一部《史记》堪称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史诗,是华夏儿女的英雄传奇,它像黄钟大吕一样奏响了中华民族最雄浑最高亢的乐章,“它最完整地体现了一个伟大民族在结束动乱分裂重新走向统一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那种特有的自强不息刚健奋发的精神”[3](第340页)。
    三、《易传》与《史记》的学术观
    《系辞》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几句是解释《咸》卦九四爻辞“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的,它透露出《易传》作者在战国秦汉之际学术整合大趋势的特定背景之下试图弥纶天地之道、包容百家学说的信息。《周易》本身的特点有利于它对各种学说兼收并蓄。《易传》认为《周易》为一切义理之源,所有的学术都应该在它的视野之中。因此《易传》在借阐释卦象宣传儒家思想的同时,也吸收了道、法、墨、兵各家思想。例如,《易传》吸收老庄关于阴阳气化的学说来解释“道”与“神明”。《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易传》还吸收老庄关于矛盾双方向对立面转化的思想,提倡谦虚而力戒满盈,以便将变化控制在不发生质变的一定范围之内。《易传》提倡天下无道则隐,如《乾文言》在解释《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时说:“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这与老庄谦退避世主张及其内虚外顺的处世哲学相近。《易传》也吸收了某些法家观点,如《蒙》卦初六象辞说:“利用刑人,以正法也。”《噬嗑》彖辞说:“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该卦象辞也说:“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丰》卦象辞说:“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旅》卦象辞说:“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这些用狱尚刑的思想都与儒家尚德不尚刑的思想明显不同而接近法家。《系辞》说:“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这是申述墨家薄葬之义。《师》卦初六象辞说:“师出以律,失律凶也。”这又是在宣传兵家思想。这些材料表明《易传》广采百家之说,绝非儒者一家之言。
    《史记》与《易传》有着共同的学术背景和学术目标,《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以《易传》殊途同归百虑一致之说为指导思想:“《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引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他认为诸子百家都是言治之书,虽然各家观点互相矛盾、分歧乃至对立,但这些歧异只是立论的角度和侧重点不同,诸子百家都是为现实和未来政治设计方案,他们在为帝王政治服务的宗旨上是彼此一致的。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只是各家所走的路途不同而已。因此诸子百家是百虑一致、殊途同归的关系。在司马谈同时或稍前,《淮南子》也有类似的思想表述,但不及司马谈明确。《论六家要指》虽出于司马谈之手,但百虑一致、殊途同归作为一种思想方法,却被司马迁完全继承下来,并在整合经学、百家学过程中得到最彻底最忠实的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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