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宗教哲学 >

试论经学史上的几个问题

一、经学史上礼学与哲学对立的格局
    中国的五经,可说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一切学问的经典。若是着眼于五经的相互差别,可作一简单的概括,称《诗》为文学经典,《书》为政治学经典,《礼》为宗教学经典,《易》为哲学经典,《春秋》为历史学经典。然而如此概括,只是针对诸经的主要特点而论,对于各经的不甚显著的特性,实际上都忽略了。若是考虑到经学的复杂性,力图使我们的认识全面,便应注意《诗》、《书》、《春秋》当中都涵有宗教学与哲学,而《礼》学更是无所不包。关于经学共涵有多少种学问的探索,也许永不会有确切的结论,仔细斟酌之后,会看出《礼记·月令》和 《周礼·考工记》可说是古代科学技术思想的经典,《礼》学和《诗》学又可说是社会学及风俗学的经典。在这里,真正有意义的,是研究一下经学当中最重要的两种学问,即礼学与哲学。礼学与哲学实贯穿于五经之学当中,为经学之两极。由于礼学与哲学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形态,此种两极对立的结构在先秦儒学当中表现为宗教学与仁学的对立,在汉代表现为宗教学与天道气化学说的对立,从汉末开始又表现为一切制度之学与天道性理之学的对立。汉末开始的这种格局最为突出,它从汉末的郑玄经学,一直延续到清末,几可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结构。
    追究此种格局的起源,可溯至孔子。据《论语》所载的孔子言论,可知孔子最重视的是礼与仁。学界曾有仁、礼孰为孔学最高范畴的争论,后来辨明仁、礼在文化领域不属同一层次,仁为哲学范畴,礼为宗教与政治制度,两者可以并存。在孔子看来,仁者必欲复礼,克己复礼为仁,故而仁学与礼学呈现互补的关系。 孔子所说的礼,或指祭礼,或指父子、夫妇之礼,或指兄弟、朋友之礼,或指君臣之礼,过去多释为典章制度或等级制度,现在看来,可视为中古宗教制度与政治制度的初期形态。
    从不同的角度,可对古礼作不同的分类。礼学如何分类的问题,本是极其重要而复杂的难题,迄今并无定论。若是从现代学术的角度,可将经学当中的“礼” 分为两大部分,其一是实践的部分,这就是政教及社会生活中关于礼仪的各种规定,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礼制。其二是理论的部分,这在中古时期主要是官方经学中的礼学。这两个部分又可再行分类。礼制可分为世俗之礼和宗教之礼,亦可分为士礼、大夫礼、公侯礼和天子礼。而第三种分类也许是更有启发性的,即古人所实行的礼有时是指礼仪或礼仪制度,有时则远远超出礼仪的范围,可泛指全部的制度,既包括政治制度和宗教制度,也包括法律制度、经济体制和兵制在内。与礼仪相对应的是今、古文《礼经》之学,与“制度”相对应的是《周官》或《周礼》之学,《礼记》的内容则与两者都有关联。这两种礼学的源流,涉及三《礼》的今、古文问题、传本问题和学派问题,可说是复杂之极。许慎曾撰《五经异义》,对东汉的经学流派的分歧与争论加以归纳,他所记述的各家经说,多出自《春秋》三家、《诗经》四家、《尚书》四家,仅少数出自《礼》学诸家,但他所记各家争议的焦点,却都属于礼学的范围。逐一研究礼学的这些言论和争执,难度很大,其原因之一在于争论的焦点往往是变动的,我们不能把古文献记载的诸家经说看成同时代的不同的学派主张,亦不能只着眼于礼类经籍的传承谱系来归纳礼学的历史。在这里,真正有意义的,当是弄清楚各个历史时期礼学的重点所在,由重点的转移来探索礼学历史分期的问题。
    西汉礼学侧重于士礼,可看作是春秋时期孔子礼学的延续。刘歆的《移让太常博士书》说: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
    这一席话,代表着古文经学家对整个西汉今文经学的看法。而这一看法的落脚点,就是认为西汉今文经学不能解释国家的“大事”,如建立辟雍、封禅、巡狩之类。考虑到辟雍与明堂、灵台合称“三雍”,刘歆本人就曾以主持建立明堂和辟雍而著称;再加封禅和郊祀往往是并列的,刘歆本人在西汉末期就曾参与朝臣关于郊祀制度的争议,那么刘歆所看重、今文家所忽视的“大事”便至少有五项,即郊祀、封禅、巡狩、建立明堂及辟雍。试看《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的记载,竟可证实刘歆的见解。例如汉武帝在甘泉兴立泰畤,在汾阴兴立后土之祠,充作郊天祀地的主要设施,这些创举几乎全是听取方士的意见,与官方的今文经学家没有多少关联。到汉成帝时,儒臣主张废除武帝兴立的泰畤和后土祠,改立南北郊,但却反复多次,长期争论未决。又例如汉武帝筹划举行封禅大典,群儒“不能辩明封禅事”,武帝于是“尽罢诸儒弗用”,像秦始皇一样自订礼仪。郊祀、封禅、巡狩、明堂、辟雍这五项,都是刘歆等古文家所说的“天子礼”。因而今文经学家的短处便可归结为一句话,即“不知天子礼”。
    凑巧的是,刘歆正好也有今文家“不知天子礼”的说法。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刘歆说,今文《礼经》“有乡礼二、士礼七、大夫礼二、诸侯礼四、诸公礼一,而天子之礼无一传者”。因袭刘歆《七略》的《汉书·艺文志》也说:
    《礼古经》者, ……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
    受刘歆影响的《汉书·礼乐志》也说:
    河间献王采礼乐古事,稍稍增辑,至五百余篇。今学者不能昭见,但推士礼以及天子,说义又颇谬异,故君臣长幼交接之道寖以不章。
    今文《仪礼》十七篇中,惟《觐礼》一篇的内容与天子有关,但在刘歆看来,“觐礼” 讲的是贵族朝见天子的礼节仪式,并未涉及天子巡狩接见诸侯之礼,亦未涉及天子祭祀上帝与祖先之礼,故而今文《礼经》的缺陷是:“天子之礼无一传者”。
    这在古文经学家眼里是莫大的缺陷,在先秦儒者眼里却不是如此。《论语·八佾》说: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 指其掌。
    对于禘祭的意义,孔子当然不会不了解,但他声称不知,可见他所传授的《礼经》的确缺乏郊禘的部分。《庄子·天下》篇介绍儒家,称“礼以道行”,似指士大夫之行而非帝王之祭上帝、治天下。《史记·孔子世家》说:“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鲁儒所行似以士大夫之礼为限,与郊禘、封禅无关。《史记·儒林列传》说:“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则秦代前后儒者之讲习礼乐,似未包括郊禘之类。刘歆之辈多以为天子礼比士礼重要,然而从现代的社会学及宗教的眼光来看,真正重要的其实乃是士礼,正是由于士礼的衰落,才会“礼坏乐崩”。
    从王莽当政时起,天子礼开始成为礼学的重点。在汉末平帝元始年间,由王莽主持、刘歆操作,兴起礼乐的各种“盛事”:第一,是在宗教领域,依据古文《礼经》中的《逸礼》三十九篇,修治明堂、辟雍,改立“中央帝黄灵后土畤”、“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畴”等;第二,是在世俗领域,依据《周礼》,改革官制及爵制。这些改革若是仅从礼学的角度评价,应是难能可贵的。但随着王莽失败,他主持下的礼制建设大部分化为乌有。
    东汉一代完全是官方崇尚今文经学的时代,当时得到官方承认的礼书仅有今文《仪礼》十七篇,《周官》和古文《仪礼》只能在私人之间流传。但今文《仪礼》所支持的士礼,在这时期却日益失去人们的重视,如《后汉书·儒林列传》说:
    中兴已后,亦有大、小戴博士,虽相传不绝,然未有显于儒林者。
    东汉今文《仪礼》的大、小戴两家其所以不出名人,显然是由于这两家所关注的问题已不是社会关注的焦点。东汉今文《仪礼》庆氏一派较为活跃,出现了三位著名的代表人物,即曹充、曹褒和董钧。曹褒成名是由于制订朝廷礼仪,董钧成名是由于“草创五郊祭祀及宗庙礼乐”,曹充成名是由于参与制定“封禅礼” 及“七郊、三雍、大射、养老礼仪”(《后汉书》本传),并且提出制作汉朝礼乐的主张。庆氏一派三位代表人物的专长及其功绩,都在天子礼方面,不在士礼方面。有趣的是,庆氏学在东汉并未立于学官,而与庆氏学同为私学的古文礼学,也是以朝廷制度为重。东汉一代的士礼,大约只靠风俗习惯来维持,来自学界的有力支持似已不存在了。
    与官方经学相反,东汉士人的私学多偏重于古文经学,而当时古文经学的演变趋势,是《周礼》显得愈来愈重要,古文《逸礼》三十九篇遭到冷落。东汉末期,名儒郑玄在这种演变过程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他遍注群经而以《周礼》为主。三《礼》的文义若有不合,他一律以《周礼》文义为准绳。这种尊崇《周礼》的经学影响很大,在汉末几乎已取得支配的地位,只是在魏晋时期一度受到王肃学派的挑战,而到隋代已是惟一的权威注释了。据《隋书·经籍志》,经学中《易》、《书》、《春秋》三经注释分别用王弼、孔安国、杜预诸家,而三《礼》和《诗经》只有郑注盛行。隋朝以后,郑玄三《礼》之学的权威一直保持着,直到清代仍受到尊崇。
    我们知道,孔子所传的礼是专讲礼节仪式的,战国晚期荀子所推崇的礼,也是与刑法相区别的。而《周礼》原名《周官》,其内容是以官制为框架,规定了包括兵制、刑制在内的一整套社会政治制度。当郑玄将《周礼》提升为三《礼》之首的时候,他实际上作了一项意义极大的变革,即把传统的礼学的重点转向了政治制度之学。如果说刘歆之使士礼过渡为以天子礼为主,是中国礼学的一大转折,那么郑玄将礼学变成政治制度之学便是更大的转折。在郑玄礼学兴盛之后,礼仪时而废弛,时而得到有限的提倡,但有一点是恒定的,即礼仪被看作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魏晋玄学家标榜形上之理,以为礼仪属形下之域,使礼仪更受忽视。两晋南朝礼学著作很多,节度礼仪却不得遵守,《晋书·儒林传》记载两晋礼学成就甚多,却又有“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之慨叹。北宋王安石以《周官》为变法之依据,对《仪礼》或《礼经》却罢废其学官建置。如此种种,都证明郑玄之后的礼学己成为泛泛的制度之学,而礼学与哲学之对待已表现为制度之学与天道性理之学的对立。
    此种对立的格局,有时可演化为学官体制,有时又为史家所承认。先看史家的说法。在《宋史》当中,《道学传》与《儒林传》分立,前者记述北宋五子及朱熹等人,实为理学家之合传。《儒林传》常为学者所忽视,《传》中人物驳杂,如有聂崇义,曾设计“宗庙祭器”,“参定郊庙祭玉”,议论禘祫制度;邢昺,曾校定《周礼》、《仪礼》、《公羊春秋》等,熟知郑玄三《礼》之学;孙奭,曾议论郊祀制度,参与“议封禅,作礼乐”,撰有《崇祀录》、《乐记图》、《五服制度》;孔维,曾议论籍田制度,主张扩充太学,校定《五经疏义》;崔颂,曾主持修武成王庙,就“一时典礼”答宋太祖之问;田敏,曾建议“四郊置斋宫”,“依《春秋》每岁藏冰荐宗庙”,因“详明典礼”而为太常博士;李觉,曾为《礼记》博士,详校《春秋正义》,曾上书“述养马、漕运、屯田”三事;李之才,通“物理之学”,曾传授历法;胡旦,熟悉经史,撰有《汉春秋》、《将帅要略》等书;刘颜,撰有《儒术通要》、《经济枢言》数十篇;胡瑗,曾主持钟乐之事,又制定钟律,其弟子多仕于礼部;刘义叟,精于算术、历法,曾“专修《律历》、《天文》、《五行志》”,又长于星占、术数,撰有《春秋灾异》;李觏,曾议论明堂制度,撰有《周礼致太平论》、《礼论》等;何涉,熟悉经学、子学及“山经、地志、医卜之术”,撰有《治道中术》、《春秋本旨》;周尧卿,“长于毛、郑《诗》及《左氏春秋》”;陈旸,撰有《乐书》二十卷,曾议论音律制度,又撰《礼书》一百五十卷;邵伯温,曾上书数千言,“大要欲复祖宗制度”;高闶,曾主张太学、科举均以“经术”为先;程大昌,“与古今事靡不考究”,撰有《禹贡论》、《考古编》;林之奇,曾立足于保守立场而抨击王安石《三经新义》,兼议王弼、何晏“清谈之罪”,撰有《春秋说》、《周礼说》;吕祖谦,曾对问议论“治体”,重在“开物成务”;蔡元定,“于书无所不读,于事无所不究”,精通“礼乐”、“制度”,撰有《律吕新书》、《燕乐》、《洪范解》、《八阵图说》;陆九韶,撰有《家制》、《州郡图》;此外,尚记有叶适、陈亮等,均以实学著称。《儒林传》中的上述人物或与理学有关,然而传中的记述多注重于这些人在政教制度方面的学问,例如记述胡瑗、吕祖谦、蔡元定都是如此。传中还记有陆九渊、薛季宣、真德秀、魏了翁等,亦多注重于政教事功方面,如记陆九渊之议论“恢复大略”甚详,称薛季宣“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法之制,靡不研究讲画”,详记真德秀之言灾异、抗金及“边防要事”,记魏了翁之议政亦极详备。大致上说,《宋史·儒林传》偏重于儒家政教制度之学,《道学传》偏重于天道性命之学或哲学,两传的内容多有交叉,正反映出政教制度之学与天道性命之学可以互补,乃是经学的两个方面。
    此种儒学或经学两分的局面,在北宋以前亦曾出现过。《宋书·隐逸传》记载:
    (宋文帝)元嘉十五年,徵(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
    《建康实录》卷十二记述此事更为详明,指出南朝宋代有四学并立,其中儒学一科立于宋文帝元嘉十五年,玄学、史学、文学三科立于元嘉十六年(公元439年)。此处所谓“玄学”,即王弼及何晏等人所宣扬的学问,此种学问与“儒学”分科, 且受老庄影响,从表面看来似与儒家无关。然而王弼等人主张以《周易》为经,作者为圣人;以《老》、《庄》为传,作者为亚圣或上贤,似坚持儒家的立场。正由于着眼于玄学家的这一立场,唐朝明确奉王弼为“先儒”,唐代道家与道教所传习的《老子》则弃王弼注不用。《南齐书·陆澄传》引陆澄与王俭书云:
    晋太兴四年,太常荀崧请置《周易》郑玄注博士,行乎前代。于时政由王、庾,皆俊神清识,能言玄远,舍辅嗣而用康成,岂其妄然?太元立王肃《易》,当以在(郑)玄、(王)弼之间。元嘉建学之始,玄、弼两立。逮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事成败儒。今若不大弘儒风,则无所立学,众经皆儒,惟《易》独玄。玄不可弃,儒不可缺,谓宜并存,所以合无体之义。
    文中对举的儒、玄,即四学中的儒学、玄学两科。所谓“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意即宋初四学为后来设置的国子学所取代,《周易》一经采用原玄学科目中的王弼《周易注》,未用原儒学科目中的郑玄《周易注》。两晋南朝的国学均以五经为目,取儒家名义,则国学中《周易》用王弼注一事,表明王弼在当时已有“先儒”的身份。唐朝奉王弼“先儒”并加以祭奠,乃是沿袭六朝的传统。南朝齐代的学术也是先立四学,后省四学而建置国学,其四学、国学的内容与刘宋的情况大致相同,这就是说,在南朝的官方学术中,儒家学问分“儒学”、“玄学”二科,与《宋史》之分“儒林”、“道学”相类似。南朝国学各经多用郑玄注,偶用王肃注,仅《周易》用玄学代表人物王弼的注释。郑玄、王肃的经学重在阐明礼制,王弼的学问则在于标榜玄理,这正是政教制度之学与天道性命之学的分别。唐代经学《周易》亦用王弼注,《诗经》、三《礼》则用郑玄注,《春秋》三传及《尚书》则分别用介于郑、王之间的杜预及孔安国诸家,此种郑、王对峙之局,也正好是政教制度之学与哲学分立又互补的局面。
    此种两分也可说是“内圣”与“外王”的两分。“内圣外王”语出《庄子·天下篇》,在东汉以后广泛通行,为儒者所常言。按其初始的涵义,内圣外王之道乃为圣王专有的道。然而在东汉以后,名士多以亚圣、上贤自居,自以为行道应与圣道相同,于是内圣外王竟成为儒者通行的法则。从表面看,似是外王高于内圣,孔子为圣人而不居王位,只能成为“素王”而屈处于五帝三王之下。然而秦以后的学者渐有重内轻外之风,如《庄子》、《淮南子》都分内外,内篇高于外篇。就儒者品格性情而论,内在的心性修养似更为可敬,而外在的事功受机遇的限制,反倒可以忽略。东汉以后,玄学盛行,形上学的影响不断扩大。按照这种学问的看法,凡事都可以区分形上形下,“性与天道”在形上,事功器物在形下;内在的心性之理在形上,外在的行为际遇在形下。由此而论,内圣之道乃是形上之道,外王不过是内圣之道在形下领域的体现。受机遇的限制,内圣、外王有时不能两全,故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人生准则,其中“独善其身” 乃是根本所在,是内圣之道在人身的落实。唯有把握内圣之道的“独善其身”者,方有可能通于“外王”而“兼济天下”。鉴于此种形上学的原理,儒家对“慎独” 遂愈益重视。
    中国此种兼重内外的思想以及由内向外的思路,实具中国特色而为西方所缺乏。儒家的哲学渐发展成为内在的形上学,此种学问亦为西方所无。在经学当中,政教制度之学是形下的学问,哲学是形上的学问,哲学之统御政教制度之学,如同形上之道统制形下世界。若将政教制度详加分析,便可引入中国文化之五分法,即政治学、宗教学、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分立,同受内在的哲学形上学之节制。西方哲学重演绎而缺乏内在体验,其与宗教、科学、文学艺术及政治学等等无内外之分,故而文化呈分裂的态势。中国此种内在的、特殊的哲学,实为整个经学的灵魂。上文提到经学可统一各种学问或文化的各个部分,实指经学中的哲学可统御经学的其余各部份,进而由此统御或调控中国文化的一切细部。中国形上学素有“举体御用”、“由用达体”的原则,主张对形上形下兼顾。在这原则之下,我们当然不能对经学只取哲学形上学而弃其形下的学问,而应当在此种形上学的节制下,研究经学的各个部份。
    本节由礼学与哲学的对立而说明经学的构架,遂使目前的宗教与哲学之争有化解的可能。近十余年来,学界有两种相互敌对的意见,一说以为儒家为宗教,另一说以为儒学为哲学及非宗教的人文思想。而基于本文的见解,可看出儒家的范围很宽,其学问乃是经学,而经学将宗教学与哲学都包涵在内。经学当中礼学之内容,实为政治学、宗教学、文学、科技思想、社会学等等的混合体,宗教学只是其中较小的一部份。随着经学的发展,其宗教学的内容逐渐减少,哲学的部份逐渐放大,渐有儒学为某种哲学的意见产生。此种意见当然不无深刻意义,但却是不够全面的。近年主张儒学复兴的学者渐多,但应注意“儒学复兴”不仅限于儒家哲学的复兴,还应包括儒家政治价值观及信念体系的复活。全面地说,这应当是经学的复兴,或者说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
    二、从诸子之尊经看经书之超学派性
    中国有一俗见长期流行,即以为五经纯为儒家经书,经学为儒家所独有。然而,考察《汉书·艺文志》所归纳的九流十家,竟有七家尊重经书的权威。所不同者,儒家所尊崇的是经书的全部,墨家仅尊崇五经中的《诗》、《书》二经,道家仅尊崇《易经》,名家应尊重《礼经》,纵横家熟悉《诗经》,杂家则杂取经义并与其他各家学说参和,阴阳家或重视《春秋》,或重视《周易》。从经学的角度看,儒家对五经的态度全面而纯粹,其余各家则片面而杂驳。如果说五经是战国以前中国文化的结晶,那么儒家便是这一传统的最佳承继者。
    先看墨家与五经的关系。《韩非子·显学篇》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 《墨子·公孟篇》载墨子斥儒家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后人根据此言,都说孔子从周,墨子法夏。然而对于《诗》、《书》二经的周代文献,墨子却多次引述,如在《尚贤》中篇墨子引述《周颂》、《吕刑》,《非命》中篇及《兼爱》下篇并引《泰誓》,即为其证。《墨子》所引《诗》、《书》,或为佚篇,或与通行本大同小异,则墨家之尊崇《诗》、《书》,当与儒家接近。对于《礼经》与《春秋经》,《墨子》未加引用。察《墨子》多有抨击礼乐的言论,而所引《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均与儒家所传的鲁之《春秋》不同。因之可以断言,五经当中仅《诗》、《书》二经得到墨家的重视。
    关于道家与《易经》的关联,我曾多次著文说明。在《左传》筮例中,负责占筮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史官,如庄公二十二年有“周史”为陈侯“筮之”,僖公十五年有“史苏”为晋献公“占之”,成公十六年晋厉公命史官“筮之”,襄公九年有“史”解释其占筮结果。《国语》筮例亦与此相似,如晋文公即位之前亲筮之,“筮史占之,皆曰不吉”。《仪礼》载有筮仪,占筮的人物或被泛称为“筮者”或“筮人”,或被指明是“史”。道家之出于史官,素为学者所知,则史官之筮法或为道家所承袭。《战国策·齐策》载齐人颜斶的长篇议论,兼引《老子》及与今本不同的《易传》,其《易传》引文的内容有明显的道家特色,可证道家确实与《易》有关。古代“经”、“传”对文,颜斶所引的具有道家思想倾向的《易》学著作既以“传”为名,则《易经》亦应受到道家的尊崇。
    阴阳家与经书的联系,也是不难证明的。《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①]
    而《盐铁论·论儒篇》指出:
    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终始之论,卒以显名。
    可见邹衍在创立五德终始学说之前,曾治儒术,熟悉《诗经》。而在申说五德终始的过程中,邹氏亦未完全与儒术背离。《孟荀列传》评论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指出:“然其要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意谓邹衍治学是始滥而终归于仁义。所谓始滥,是指邹衍议论五德终始,提出大九州之说。所谓归于仁义,是指邹衍论学终归不离经书的主旨。《汉书·艺文志》著录《春秋邹氏传》十一卷,或与阴阳家之邹衍、邹奭有关。
    《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杂家著作,包括《吕氏春秋》及《淮南子》。这两部书都是广泛地引述五经及诸子之说,其与经书有联系是显而易见的。《汉书·艺文志》名家篇末小序云: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
    可见名家的学说乃是以礼学为最初的起点,《荀子》有《正名》一篇,其内容正是由《汉志》所引孔子的“正名”之说而进行发挥。《汉书·艺文志》法家篇末小序说: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罚饬法”,此其所长也。
    法家之代表人物韩非为荀子弟子,而荀子为传经之儒,则韩非亦当受过经书的熏陶。检《韩非子》数度引述《春秋》,即为其引经之例。又《汉书·艺文志》纵横家篇末小序说:
    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
    文中所引孔子之说,亦即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之义。则战国时期众多的鼓吹合纵或连横的游士,都应当是熟悉《诗经》的。
    《汉书·艺文志》举有十家,竟有儒、墨、道、名、法、杂、阴阳、纵横等八家与经书有关联。西汉司马谈举有六家,即儒、墨、名、法、阴阳、道德,竟全部与经书有关。可见五经在秦代以前,乃是各家学派共同尊奉的典籍。
    三、试论五经与四书之关系问题
    近现代的支持宋学的学者,多将四书与五经并列,认为四书较之五经更为重要。《朱子语类》的编次是四书在前,五经在后,这是宋学家推崇四书的首要理由。四书即《大学》、《论语》、《孟子》和《中庸》,朱熹曾说:“为学须是先立大本。”(《语类》卷十一)又说:“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这些话是今人推崇四书的重要依据。然而,考察《语类》所引朱熹的言论,他所安排的先四书而后五经的次序,不过是由浅入深的“为学次第”,并不是尊卑之等。就其尊卑而论,朱熹仍承认五经高于四书。
    在这里,首先应当注意,四书的原初称谓乃是“四子”。如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竟把它当成子书,收入《新编诸子集成》。整理者在《点校说明》中提出了四书入诸子的理由,指出《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二有《书临漳所刊四子后》一篇,可证“四书”原名“四子”。中国历代学者不论属于何种流派,公认“子”的地位在“经”之下。汉代学者以为诸子书为“传”、“说”、“记”之类,均为五经的附属性作品。具体而言,四书中的《论语》在汉代称“传”, 《孟子》则直接称“子”。《大学》、《中庸》原是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的二篇,其所属类别都应当是“记”。在这种情况下,朱熹称之为“四子”,承认四子低于五经,都是顺理承章的。
    朱熹多次指出先四书后五经的次序是一种“为学次第”或读书的先后顺序。这种“为学次第”的重要性如何,颇值得斟酌。假如这只是一种由浅入深的次序,其重要性便很是有限;假如这是一种从根本到枝叶的次序,其重要性便十分突出。请看朱熹对这次序的说明:
    读书,且从易晓易解处去读。如《大学》、《中庸》、《语》、《孟》四书,道理粲然。人只是不去看。若理会得此四书,何书不可读!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处!(《语类》卷十四)
    他又说:
    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同上)
    朱熹所安排的《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之次,显然是以“易晓易解”之书为先,以“难读”之书为后。再看朱子关于四书与《周易》的先后的说明:
    《易》者,难读之书也。不若且从《大学》做功夫,然后循次读《论》、《孟》、《中庸》,庶几切己有益也。(《语类》卷六十六)
    则《大学》至《周易》之次,也是先易后难或由浅入深的次序。朱子又说:
    《易》是个无形影底物,不如且先读《诗》、《书》、《礼》,却紧要。(《语类》卷六十七)
    他又说:
    人自有合读底书,如《大学》、《语》、《孟》、《中庸》等书,岂可不读! 读此四书,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学底道理,与其为学之次序,然后更看《诗》、《书》、《礼》、《乐》。某才见人说看《易》,便知他错了,未尝识那为学之序。(出处同上)
    在朱子看来,《易》与《春秋》最为难读,故而“非学者所当先”。(《语类》卷第六十七)而在这两部经典当中,朱子又强调“《易》最难看”。(同上)今将朱子所主张的读书次序归结如下:
    一、《大学》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