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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仁”和亚里士多德的“友爱”之比较(一)


    孔子的“仁”和亚里士多德的“友爱”之比较
    何元国
    

    摘 要:孔子和亚里士多德都认识到人类有同群的需要和过美好生活的愿望,分别提出了“仁”和“友爱”的概念。“友爱”中所包含的“从属关系的友爱”与“仁”的 根本 ——“孝悌”非常相似。这种相似的根源在于先秦与古希腊社会的结构和发展历程的相似性。进行这样的比较,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两位东西方大师的伦理思想。
    关键词:仁;友爱;孔子;亚里士多德
    作者简介:何元国(1966——),男,湖北应城人,历史学博士,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现任教于湖北大学,副教授。研究领域:从中西比较、古希腊哲学。
    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科伦理学》第八卷第7章有这样一句话:
    “另一类友爱是从属关系的友爱,例如父亲对儿子,一般地说来,老年人对青年人,男子对妇女,全部主宰对属民。”[1](P187)
    在同卷第12章中还有一句:“亲属的友爱表现为多种多样,但都是从父爱派生出来的。”[1](P195)
    中国读者读了这两句话也许会大惑不解:老年人与青年人之间可能有友爱(忘年交);男人与女人、上级与下级(亚氏所说的“主宰”对“属民”)之间也可能有友爱,这种友爱现在一般称作友谊;但是父子之间的感情怎么能称为友爱呢?从父爱中又怎么能派生出多种多样的亲属的友爱呢?倘若这位读者肯对照一下英译本,便会发现与“友爱”对应的都是英文friendship,那么他的疑惑就越发加深了。
    是不是中英文译者们都译错了呢?英译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笔者所见的译本都是权威译本①。中译者是苗力田先生。他曾跟杨适先生谈起这个词的翻译。[2](P31)他说译这个词颇费心力。这个词的希腊文是philia,它是从动词phileo(爱)变化而来,其动名词形式是philos。按,这个词我们不陌生,如philosophy(哲学)即由philos(loving,爱)加上智慧sophos(wisdom,智慧),意为“爱智慧”。英译者们将philia译为friendship,是通常的译法。苗先生没有随英译按一般的翻译将其译成“友谊”,而是译成“友爱”,就是想将philia这个词的本来意义表达出来。苗先生的用意是很好的(详见下文)。尽管中国读者读来仍不免疑惑,但是翻译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解释,因为甲语言中的某个词往往在乙语言中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词。
    笔者是在阅读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科伦理学》时发现这个问题的,起初并没有很在意,后来,当笔者阅读《论语》时,发现亚氏的“友爱”竟与孔子的“仁”有许多相似之处,给人以很大的启发。笔者了解到,中国学者已发表一本论亚里士多德友爱论的专著②,至于讨论孔子的“仁”的论著当然数不胜数。但是未见有人将此二词加以对比,故作此小文。不当之处,望方家赐教。
    一
    儒家经典《论语》当中有几十处论“仁”,但意思并不都一样。学术界一般认为,“仁”是孔子以及整个儒家学说的核心。至于“仁”的中心意思,大家也有大致相同的看法,常为人引用的有以下三条: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3](P511)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中庸》)[4](P1629)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5](P977)
    第一条是孔子语。第二条是子思引孔子语。第三条,显然孟子的观点以子思的说法为本。所以,这三条对“仁”的解释一脉相承。子思和孟子都肯定“仁者人也”,这与“仁者爱人”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何以见得?
    《中庸》:“仁者,人也。”郑玄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4](P1269)这里的“人偶”是什么意思?刘家和先生解释说:“‘人偶'就是同位之人,他们在行礼的时候用同等的礼节,相互间以人意相存问或尊偶,即相互以待人之道相对待或相尊重。”[6](P30)这个解释的中心意思是说“仁”就是把人当作人看待。
    再看《说文解字·人部》对“仁”字的解释:“仁,亲也。从人从二。”[7](P161)段玉裁注:“见部曰:亲者,密至也。”[8](P365)
    人把别人当作与自己同样的人看待,那么人与人之间自然就“亲”了,“近”(“密至”)了,也就是“相爱”。反之,人不把别人当作人看待,人与人之间自然就疏远了,乃发展到极端就是相互仇恨。
    以上是字义上的考查,下面再作道理上的分析。
    孔子大力提倡“仁”,即要求人们去“爱人”。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应当“相爱”呢?这个道理《论语》虽没有直接讲,但间接暗示了。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3](P723)这是孔子周游时遇隐者劝他“避世”时说的一句话,意思是人只能与人同群。隐含的意思是隐居山林,只能与鸟兽同群,大家都如此,那人类社会便不复存在了。这是从否定的方面说人类同群的必要性;从肯定的方面,《论语》没有说,倒是后来的儒家大师荀子说得明白:
    “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他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荀子·王制》)[9](P164-5)
    这段话有两层意思。第一,人生来不能无群,因为同群意味着“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即战胜周围的自然,达到生存的目的。这个道理简单。第二,生存仅仅是人们的起码要求,人们追求的还有社会的和谐、人民的幸福。荀子认为人群要有“分”(差别),“分”靠“义”来实行,这样人群就会有“和”(有差别的和谐),于是“和则一”,和谐带来的是社会的团结。荀子所说的“义”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明白,荀子的思想实际上来自孔子。《论语》记载有若的话③:“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3](P29)什么是“和为贵”?钱穆先生解释说:“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10](P17)钱先生的意思是,“礼”看起来是“差别”,但精神实质是“和”(融洽、和谐)。所以,荀子所说的“义”即是“礼”。本来,义(繁体为義)者,我也(董仲舒曰),[8](P633)宜也(義、宜叠韵,同源字),是“我应该”,即人在社会中所必须履行的道德义务。礼者,履也,既包括底层次的礼仪又包括高层次的伦常(即“义”)。二者有重合的部分。故荀子“礼”、“义”连言的地方很多。试举一例: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荣辱篇》)[9](P70)
    很明显,这段话中的“制礼义以分”,“礼”与“义”同义。
    总而言之,关于孔子的“仁”,我认为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人类为了生存而同群,是一种历史的和现实的现象;在每个人身上,存在着一种合聚成群体的本能,它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相亲”、“相爱”。其次,孔子通过反思人类生活认识到这种本能和现象;第三,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了“仁”的概念并与“礼”、“孝”、“忠”等其他概念构成自己的学说。这套以“仁”为中心的学说的宗旨是,在维持人类生存的基础上,实现社会和谐、人民幸福的理想。
    下面我们再看亚里士多德的“友爱”。如前述,“友爱”译自希腊文“philia”。早在亚氏之前,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恩培多克勒认为,万物——从日月星辰到人的四肢身骸都是四种元素(水、火、气、土)在“爱”与“恨”(或译“争”、“憎”)两种力量作用下的结果。[11](P815-6)所谓“爱”是一种结合的力,“恨”则是一种分离的力。这里的“爱”(philotes),其希腊文显然与philein,phileo同源,在英语中都是love或friendship的意思。[12](P747)如果再深究“爱”(philotes)的观念,也并非恩培多克勒首创,其来源甚古(参见汪子嵩等编著:《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四节,前引书)。
    亚里士多德熟悉恩培多克勒的学说,他认为这个观点在自然方面能否成立还是一个难题。[1](P178-9)他在另一本著作④《大伦理学》中则明确指出:“有些人认为,有对神的和对无生物的爱,但他们的观点是不正确的。我们说,友爱只存在于能回报以爱的地方……因此,我们所探讨的,不是对神的爱,也不是对无生物的爱,而是对有生物的,且是对能回报以爱的那些有生物的爱。”[1](P341)显然,亚氏所说的“那些有生物”指的是人。这样,他就把友爱的观念应用到了社会领域。他说:“生育者对被生育者,或者被生育者对生育者友爱是天性。不仅人是如此,鸟类和许多野兽也不例外,同种成员间相互友爱,人类更是如此。因此,爱人的人受到称赞。出门在外时,看得会更清楚,似乎所有的人都相亲相爱。友爱把城邦联系起来,与公正相比,立法者更重视友爱。他们的目的就是加强友爱与团结,另一方面则是消除仇恨对立。”[1](P178)可见,亚氏认识到,不仅人而且某些动物都是过群居生活的,他(它)们之间是相互友爱的(前引孔子的那段话也有鸟兽同群的意思)。在其他地方,他还多次说人是一种惯于过群居生活的动物。他在《政治学》中说:“……人类自然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或译为“人类在本性上是一种政治动物”)。[13](P7)又说:“人类生来就有合群的性情。”[13](P9)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他说:“人是政治动物,天生要过共同的生活。”[1](P218)按,所谓“政治的”,英文是political,其词源即古希腊文polis(城邦,city-state),“政治动物”即“城邦的动物”。所谓城邦,是社会团体(也译“共同体”)[14](P3)的一种形式。亚氏指出:“城邦是社会团体中最高而且包含最广的一种。”[13](P3)
    那么,人类结成团体的目的何在?从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首先应该是人类自身的生存。亚里士多德正是这样说的:“……每一个隔离的个人都不足以自给其生活,必须共同集合于城邦这个整体[才能大家满足其需要]。凡隔离而自外于城邦的人——或是为世俗所鄙弃而无法获得人类社会组合的便利或因高傲自满而鄙弃世俗的组合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兽,那就是一位神祇。”[13](P9)
    这个目的是人类的起码要求,所以亚里士多德又说“一切社会团体的建立,其目的总是为了完成某些善业——所有人类的每一种行为,在他们自己看来,其本意总是在求取某一善果。”[13](P3)按,这里的“善业”、“善果”,原文的拉丁写法为agathon,英译都是good。[15](P54)中译又作一个字——“善”。什么是善?一般人的理解太偏重于道德方面,把它看作与恶相对,那还不如译成中性的“好”。亚里士多德自己有一个解释:“……自足似乎就是完满的善。我们所说的自足并不是就单一的自身而言,并不是孤独地生活,而是既有父母,也有妻子,并且和朋友们、同邦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人在本性上是政治的。……我们现在主张自足就是无待而有,它使生活变得愉快,不感匮乏。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幸福。”[1](P14-5)这段话告诉我们,善是“自足”,“自足”即“无待而有”,也就是幸福。所谓“无待而有”就是事物或人的自身的和谐。
    由此可见,孔子与亚里士多德都认识到,人类为了生存而同群,因而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趋于共同生活的本能。在此基础上,他们分别提出了“仁”、“友爱”的概念。同时,人类同群是为了过幸福的生活,他们都认为这种幸福生活的本质是社会的和谐。“礼”的作用就是要达到和谐;所谓求“善”也是要达到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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