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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与孔子的“德”之比较(一)


    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与孔子的“德”之比较
    何元国
    

    摘 要:从上个世纪20年代至今,中国学者将亚里士多德的一个重要的伦理概念arete译为“德性”、“德”、“德行”、“美德”、“品德”、“优秀”等等。亚氏的arete指人时意思是人的理性的特长、功能。它分为两类:“理智的德性”和“伦理的德性”;后者与理性密切相关,显示了亚氏伦理学的理性主义特征。孔子的“德”与亚氏的arete较为相似。孔子的“德”包括才在内,指人的道德。这或许可以叫做道德理性。孔子的“德”包涵内在的与外在的两个方面。在内为个人修养,外化为德行,二者密不可分。具体言之,即修己与安人。比较这两个概念,有助于理解这两位东西方大师的伦理学说。
    关键词:德性;德;德行;arete;亚里士多德;孔子
    一门学科最基本的概念往往是最难把握的,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中的“德性”就是这样一个基本概念。这个概念在翻译上有许多分歧,在理解上有重重障碍。但是任何一个研究者都无法绕开它。不管是翻译还是理解,研究者常常会拿本民族文化的东西去解释,甚至是附会。我们中国人理解古希腊哲学思想所能凭借的资源自然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其中儒家思想是与之比较契合的。这样的理解实际上暗含比较。比较与其是不自觉的,还不如有意识地进行;这样会使我们得到更多的启发。既是比较,就要熟悉比较双方的情形,这很不容易。笔者学识浅陋,冒昧作一个尝试,望方家指教。
    

一、arete的汉译和孔子的“德”


    “德性”的希腊文是αρετ?,即arete,中国研究亚氏伦理思想的学者都对它有自己的理解和翻译。我们倒过来从最新的著作说起。汪子嵩等著的《希腊哲学史》(第三卷)特别作了概括性的说明:
    希腊文arete原来是指任何事物的特长、用处和功能,比如马的特长是奔跑,鸟的特长是飞翔,各种事物的arete是不同的。智者和苏格拉底所争论的人的arete,主要是指在政治上和待人处事上的才能和品德,后来拉丁文译为virtus,英文跟着译为virtue,中文一般依此译为美德,也有译为德行或德性的。其实人的arete不仅有道德的意义,也有非道德的才能方面的意义,比如工匠的arete是工作做得好,琴师的arete是琴奏得好。西方许多国家的学者都觉得在本国语文中很难找到一个与arete含义完全符合的译词,我国也有人主张译为“优秀”的,因为以下的讨论的主要还是与道德有关的问题,所以我们译为品德。[1]
    苗力田先生是主张译为“德性”的,我们看看他的意见:
    德性(aretee)一词是从战神Arees派生出来的。拉丁语的对应词virtus的词干vir也是男子。汉语中的勇子从力以甬为声。可见从来以战斗求生存的人类,难免把在战斗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当作首要德性。德性并非灵魂的专利,物体也同样具有自己的德性。因为德性就是可称赞的优秀品质。在古汉语中它实相当于德字,不但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同时,鸡有五德,玉也有五德。由于现代汉语习于单字不成词,德性更为顺口些。它就是优秀品质,品质(heksis)是从所有(ekhein)的将来时词根派生出来的,人之所有为品质,物之所有为性质。heksis既可用于人,也可用于物。[2]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向达、夏崇璞就将它译为:“德”、“德行”、“德性”。[3]几年之后,严群先生著《亚里士多德之伦理思想》,他写道:
    Virtue一字,希腊文作excellence解。……由是观之,virtue一辞,盖指一切事物之适当功用。以言人类,则所以实现人生目的之方,换言之,即所以发展理性之活动者也。兹为行文便利故,不得不立一名;姑以德性二字为virtue之译名。自知欠妥,姑暂用之,以俟后日更正。[4]
    可见,“德性”的译名由来已久,但是译者们均不满意。原因何在?首先,汉语“德性”一词是什么意思?《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
    德行:déxíng道德和品行。
    德行:dé·xing讥讽人的话,表示看不起他的仪容、举止、行为、作风等。也作德性(dé·xing)。[5]
    看来,现代汉语中的“德性”是个纯粹的贬义词,完全不合arete的意思。
    古汉语德字的意思比较复杂。我们先从文字入手来分析。《说文解字》:“德,升也。从彳。惪声。”[6]“彳”的意思是“小步也。”[7]可见,德字本来是个动词,“惪”是其声。再看这个惪字。《说文解字》:“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从心。”[8]段注:“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俗字叚德为之。”[9]这样说来,古文献中的“德”除了用其本义的之外,本来应是“惪”。以下所说的“德”均如此。
    关于“德”,古代注释不少,比较全面的是孔颖达的疏:“德者,得也。谓内得于心,外得于物。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德是行之未发者也,而德在于心不可闻见……”[10]德是内心的东西,所以德有时就指“心”、“意”。如“同心同德”、“离心离德”中的“德”就是“心”。“德”又“外得于物”可以“施之为行”。因此“德”又解释为“恩德”、“恩惠”。《论语·宪问》有一句“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1]此句中的“德”即作此解;现在人们说的“大恩大德”的“德”亦作此解。
    既然“德”是内心的东西,那么它就可好可坏,在它的前面可以加上褒义词或者贬义词。如《左传》有“善德”、“明德”、“令德”、“懿德”、“嘉德”、“文德”、“盛德”、“吉德”等等;又有“凶德”、“败德”、“秽德”、“衰德”、“昏德”、“薄德”、“凉德”等等。这些好的、坏的“德”是些什么样子的呢?举一个例子:“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12]可见在孔子之前以及孔子的时代,“德”还是中性的。但是,我们在《论语》中却找不到这样的“德”,那里的“德”都是褒义的。下面我们就来看孔子如何论“德”。
    首先,“知德者鲜”[13],好德者更少[14]。所以,孔子忧“德之不修”[15]。“德”既靠后天修养,又要看个人禀赋。孔子说他有天生之德。[16]这些都是对“德”的很好的说明。有趣的是,《论语》有两处称“至德”,我们从那里入手分析不是很方便吗?
    第一次,孔子称泰伯为“至德”,《论语·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正义》第287页)
    这个“泰伯”就是《史记》列为“世家”第一篇的“吴太伯”。原来,周太王有三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17]泰伯的行为是一种什么德呢?他三让天下的行为体现了“敬顺父母”的孝[18]。他和弟弟出走,固然无法在父母面前尽孝道,但是他们放弃了继位权,遵从了父亲的最大的意愿(一定程度上又是国人的意愿),因此是大孝。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子认为泰伯的杰出的行为表明他有极高的个人修养。
    《论语》中第二个被孔子称为“至德”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周朝。《论语·泰伯》: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正义》第309页)
    这里的“至德”既指周朝统治者的个人修养,又指周朝“郁郁乎文哉”的典章制度,概括起来就是“德治”。孔子是主张“德治”的,《论语·为政》: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正义》第37页)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按,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按,格:正)。(《正义》第41页)
    所谓“德治”,是指统治者率先垂范,从自我修身开始,然后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语言尚简,德行、德治未加细分,更何况两者之间联系紧密。
    再看“德行”,与“德”相比着重指有德之人的行为。《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正义》第441页)孔子认为此四人“德行”突出。
    总之,《论语》的“德”包括内在的修养和外在的德行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本来是密不可分的,内心的修养必然要转化为外在的行动。孝、悌、礼、义、友、勇、忠、信等等德目无不兼具这两个方面的内容。
    “德性”仅见于《中庸》而不见于其他先秦儒家典籍: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注:德性,谓性至诚者。疏:君子贤人尊敬此圣人道德之性,自然至诚也。)[19]
    这里“尊”、“道”、“致”、“尽”、“极”、“道”均为动词,“德性”、“问学”、“广大”、“精微”、“高明”和“中庸”等就都是名词了,二者构成动宾结构。向达、严群等人生活于熟读四书五经的时代,也许取译名于此吧。我们再来看“德性”的意思。愚以为,“德性”既然是一个词就不宜拆开来解释;而且从道理上也不应该拆开来讲。先看郑玄的注:“德性,谓性至诚者”;孔颖达的疏意思也大致差不多。看来,“德性”就是“至诚之性”的意思。何谓“性”?《中庸》开宗明义就说:“天命之谓性”。这就是说“性”乃天所赋,但是它的圆满实现(“尽性”)则靠人的努力,所以既要“恭敬奉持”[20]“德性”又要问学。这里的问学即学问,意思是学习做人。何谓“德”?就是尽性,或者说成性。只有“至诚”才能“尽性”,也就是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本性。钱穆先生指出:“……中国人言性必言德。亦可谓德即性之精微处,亦即性之高明处,而有待于人之学问以成。……成性即德,失德则性亦不存。”[21]
    我们知道,《论语》虽然屡论“德”但少言“性”[22],更不言“诚”。《孟子》大讲“性”,《中庸》则大讲“诚”。《礼记·中庸》: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23]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做到“至诚”才能尽己之性,再到尽人之性,然后到尽物之性,最后“与天地参”。《中庸》又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同上页)诚者,天之道,就是“性”,因为天道向下贯注于人,成为内在于人的性。诚之者,人之道,人涵养、发挥天所赋的性,就是“德”。这里表现出独特的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其实,《论语》中的“德”也反映了这种思想。《述而》:“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正义》第273页)从这一章来看,似乎“德”是天生的。实际上“德”既是先天的禀赋,又靠人的修养;只不过孔子在此强调的是前者。由此看来,《中庸》的“德性”虽是孔子之后儒家思想的新发明,但与《论语》的“德”还是一脉相承的。然而,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亚氏的“德性”所完全不具备的。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上文所引《中庸》句中的“性”可指物,似乎与arete的本义有些相似。儒家认为物亦有“性”,但是不单提其“性”,而是言其“德”。钱先生举例说:“中国人对天地,亦言其德,不言其性。如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万物乃自然,可谓乃天地之性。然而必谓之德,此即犹人性忠信之德。”[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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