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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结构研究史平议(一)


    《老子》结构研究史平议
    宁镇疆
    (上海大学历史系)
    

    本文所谓的《老子》结构,指的是今本《老子》一书的分章、分篇及章序和篇序布局。今本《老子》分上下两篇(《道》上、《德》下)、八十一章,以及由此确定的章与章之间次第关系的结构模式,为传世的绝大部分传本所依遵。但上个世纪马王堆帛书本《老子》(甲、乙)及湖北荆门郭店简本《老子》相继出土后[1],学者注意到这些《老子》早期写本的结构与今本不尽一致,有的差距还相当大(如简本)。这就启发学者探讨早期《老子》传本的结构形态以及今本结构的形成问题[2],进而推进人们对《老子》一书结构演进乃至《老子》成书问题的认识。实际上,在帛书本、简本发现之前,历史上也有不少学者对今本的结构表示过怀疑。兹按依据材料的不同,分三个时期对学者在此一领域的研究略加介绍,藉以透视《老子》结构、乃至《老子》成书研究的发展方向。
    一、帛书本发现以前
    就目前所能掌握的材料看,有史可查的最早对今本《老子》结构产生怀疑,并作出自己理解的,似应推西汉的严遵。《老子指归·序》云“上经配天,下经配地。阴道八,阳道九,以阴行阳,故七十有二首。以阳行阴,故分为上下。以五行八,故上经四十而更始。以四行八,故下经三十有二而终矣。”[3]此外,后来的葛洪也对《老子》的结构有独特的安排:“乃云天以四时成,故上经四九三十六章,地以五行成,故下经五九四十五章,通应九九之数”[4]。严、葛二氏对《老子》结构的安排,透露出鲜明的阴阳五行色彩,有明显的附会嫌疑,不但不是得之古本,亦非出自对《老子》自身章句结构的分析。特别是他们的调整都只及分章而没有涉及到章序,更给人一种“凑数”的印象。严格说来,这还不能算真正严肃的结构研究。
    严灵峰先生在《中外老子著书目录》中曾提到唐代孔颖达曾为《老子》作注[5]。在孔氏的本子中《老子》被分为64章。不过孔氏注本今已佚失,我们不知道其64章的分法是得之古本还是自己的重组。但无论如何,这至少说明在孔氏看来今本81章之外,《老子》尚有其它更“合理”的结构形态。上面提到,陆德明曾为《老子》作音义,提到老子著书“十九篇”,这一结构十分奇特,为载籍所仅见,不知陆氏何据。另外,对于今本德经的44章,他说“一本四十三章”[6]。这“一本”的存在,也说明其时今本的结构并没有一统天下。在李约的《道德真经新注》里,《老子》被分成了78章:道经37章,德经41章,办法是将今本的43、44,48、49,68、69分别合并成一章。但李氏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么做的理由。我们知道,唐代老学曾经在官方居于非常显赫的地位,唐玄宗的好老、注老更是出了名的。作为这一环境下的产物,唐代曾用官方的力量对《老子》作过手术,其中自然也包括《老子》的分章。如:“道德分上下者,开元二十一年,颁下所分,别上卷四九三十六章,法春夏秋冬;下卷五九四十五章,法金木水火土”[7]。其上36,下45的安排与今本略有出入,看来是玄宗认为“合理”的分章方法。不过,这里的“法春夏秋冬”、“法金木水火土”表明此种分法的附会性很大,实际上与葛洪等的阴阳说如出一辙[8]。
    唐玄宗时期,与《老子》结构有关的另一件大事也颇值得关注,那就是玄宗专门以诏令的形式对《老子》《道》上《德》下的格局加以固定,略谓:“道经为上,德经为下,庶乎道尊德贵,是崇是奉”[9]。有学者据此认为“玄宗时道上德下的篇次才划一固定”[10],是有道理的。据董逌《藏书志》云:“唐玄宗既注《老子》,始改定章句,为道德经。凡言道者类之上卷,言德者类之下卷,刻石涡口老子庙中”,据此,似乎时人对《老子》章句动了相当大的手术:不仅章句作了大规模移动,而且这种移动还超越了上下篇[11]。其实,这里说的仍是钦定《道》上、《德》下的篇次,与大规模的调整章句无涉。皇权的力量自然可以保证对《老子》动手术的合法性,一般的学者就很难说有这样的资格和底气了。更何况,玄宗还把钦定的《老子》版本诏告天下,通国奉行,这对学者的怀疑精神无疑是一种禁锢。总体上说,唐代的《老子》结构研究虽有起色,但仍尚嫌薄弱。
    降及宋元,《老子》结构研究渐成潮流,只是较侧重于分章方面。此一时期分章研究的主要特征是,学者们对《老子》分章的历史源流进行有意识的追溯,以此凸显今本的分章并非亘古如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董思靖《道德真经集解序说》及谢守灏的《混元世纪》。特别是董氏之作,对今本81章的来龙去脉及历史上形形色色的分章有详尽的介绍,是一份相当完整的有关《老子》分章史的文献学资料。尤其是董、谢二人的作品中更保存有《七略》有关《老子》分章的佚文,更是弥足珍视。这种对《老子》分章的历史源流追溯,已自觉不自觉地得出了一个初步但却非常重要的结论:《老子》本来是不分章的,或至少不是像今本这般分章,而倾向于认为今本81章为刘向所手定。此一时期学者之所以能达此认识,一方面是由于老学在宋时已失去唐时的显赫地位[12],因此就少了许多禁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老子》的古体写本尚有存世[13]。董思靖就提到江袤曾经说:“余昔于藏书家见古文《老子》,次序先后与今篇章不伦,亦颇疑后人析之也”[14]。薛季煊也说:“古文《老子》道德上下经,无八十一章之辨”[15]。李零先生曾认为宋时的古体写本“只是摘取《说文》引书或将某些古书中的异体改写成古体,并非别有所见”[16],但今以江氏等所见及《古文四声韵》所载大量与出土战国古文相合的《老子》古文材料看,此说似嫌绝对。能够直接地目睹篇章形制大异于今本的古体写本,对学者怀疑今本乃至探讨《老子》原始的结构形态无疑是个极大的促动。宋人以上的认识看来对元人影响很大,刘惟永《道德真经集义》引褚伯秀说,径云:“盖古本不分章,后人误以失之”[17]。对今本分章的不满和怀疑,终于使学者们“付诸行动”:元代吴澄根据自己的理解,对今本的分章重新进行了调整,这就是吴澄的“六十八章本”。吴氏云:“庄君平所传章七十二,诸家所传章八十一,然有不当分而分者,定为六十八章”。看得出,他不但对今本的结构不满意,对其它的分法也颇有微词。具体做法是将5、6,17、18、19,23、24,30、31,40、41、42、43,57、58,63、64,67、68、69,73、74分别合并为一章[18],并将78章“正言若反”归入今本79章。这是对《老子》结构较为大胆的调整。其工作除了涉及分章外,63、64两章的合并,还打乱了原有的章句顺序,一定程度上又触及到了章序问题。吴澄的“六十八章本”一定时期里很有影响,后来明太祖注《老子》就基本上采用了吴氏的分法[19]。
    清代学者继承了宋元以来的“《老子》本不分章”说,并有所推进。而且,此时的研究也不再仅仅局限于分章方面,于章序也多所关注。如龚自珍云:“《道经》、《德经》,唐人所分。《老子》本不分章,亦不分上下篇,亦无《道德经》之名。”[20]看得出,龚氏对今本的分章、分篇乃至书名都持怀疑态度。不过,龚氏并没有说出其理由,实际上仅止于推测。与龚氏的推测且“坐而论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代出现了第一位对今本《老子》结构作大刀阔斧调整的学者,他就是姚鼐。姚氏在其《老子章义》一书中,对今本《老子》的结构作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调整,由于其所涉章次太多,笔者无法在这里一一介绍,只能撮其要者以窥其大概。姚氏的工作主要涉及分章、章序两方面。就分章而言,既有将今本多章合并成一章,也有将今本一章析分出若干章。前者如将2、3,7、8,22、23、24,74、75等分别合并,后者如将17、36、42、79等章一分为二,另外63章实际上被分成了三部分。章序方面,如将37章移至32章后,将45章“躁胜寒”以下移至57章前,46章前半放在今本57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前等。考察姚氏的工作,以下几点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首先,在目的上姚氏明确标榜自己是在探求老子之“本意”,而非随随便便的改动,以求合于今人的理解。对老子“本意”的把握,姚氏显得极为自负:“余试取更之,或断数字为章,或数百字为章,若老子本意甚明……”[21],其弟子吴启昌更言:“盖自六朝至今,解《老子》者甚众,自有此本,然后分章当而析义精,老子著书之意大略可知”[22]。不论姚氏所做的调整是否能代表老子的“本义”,但明确宣称《老子》结构调整的目的是求其本来面貌,特别是其原初的结构形态,这应该说比后世形形色色的以阴阳五行等观念附会《老子》结构的做法,显然更为科学,也代表着《老子》结构研究的大方向。其次,在调整的原则上,不难看出姚氏遵循了一条可以称为“以类相从”的原则,即把“章义”相同或相近的章合并或让它们章次上相接——总之,要放在一起。这实际上是对吴澄工作的继承和光大,这种方法也为后来乃至今天的《老子》结构研究者所遵循。再次,由姚氏对今本一章的析分看,他明确看出今本有些章属“拼凑”而成,感觉可谓相当敏锐。这一点连同上面的“以类相从”原则,实际上不经意间已经凸现出在姚氏看来《老子》的组章原则——以“意义”为核心:一章之内“意义”应该单一,而“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应当归并。最后,特别应该提到的是,以后来发现的帛书本、简本来衡量姚氏的工作,有些调整与古本暗合,证明了姚氏的天才眼光。如他将今本45章“躁胜寒”以下分出,将46章前半分出,均与帛书本、简本相合。他让72章“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矣”独为一章,让81章“博者不知”以上别为一章,也为帛书本所证实。由此看来,姚氏的工作无论是在方向、原则、还是方法上,都为后来的《老子》结构研究开辟了道路,奠定了此一研究领域诸多“范式”,成绩也相当突出。可以说,《老子》分章、章序等结构方面的研究只有到了姚鼐这里,才真正走向自觉。
    此后,魏源对《老子》结构亦有调整[23]。在魏氏的本子中,《老子》被分成了68章。章数虽然与吴澄本同,但具体章的分合与吴氏本又不尽相同。其具体分法是将今本的5、6,17、18、19,23、24,30、31,39、40,42、43,57、58,63、64,66、67前,67后、68、69,70、71,73、74章分别合并。魏氏对前人的调整多有不满,尤其对姚鼐的工作批评尤烈,指其“最舛”[24]。所以我们看到魏氏的工作不乏保守之处:只是涉及分章,而并未对今本的章序表示怀疑。虽然如此,魏氏毕竟也对今本的分章进行了大规模的合并[25],这表明对今本结构的怀疑已经深入人心了。
    到了近代,疑古思潮大兴。与此相关,《老子》研究的重点曾一度主要集中在诸如《老子》书之早晚,老、孔之先后等“热门”论题。不过,在“热门”论题的讨论中,学者有时也会连带地触及到结构问题。如唐兰先生提到:“《老子》并不是有章法结构的整的文字,只是一节一节地续起来的文字,和《论语》差不多”[26],并认为《老子》来源于语录,《老子》一书的编成显然要晚于这些语录,是以这些语录为素材的[27],郭沫若也基本持这样的观点[28]。此外,顾颉刚以及日人津田左右吉的所谓“纂辑”说,也与此相类[29]。不过,张岱年、叶青等则不赞成“纂辑”说,他们认为《老子》中尽管有些零散的句子,但基本上还应该承认其为“专著”[30]。这些主张虽然没有直接涉及《老子》篇、章等结构诸元,但他们实际上触及到了《老子》“成书过程”——这样一个即使在今天看来也非常具有前卫意识的话题。下文将会说明,在对《老子》分章、章序等结构诸元以及它们“流变”的研究上,离开“成书过程”这样一个大的背景是根本无法说清的。
    在近代,真正有意识、专门对《老子》结构进行研究的,有马叙伦、唐文播、马其昶、陈柱[31]及严灵峰等。
    马叙伦的工作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专辟《老子称经及篇章考》一文,详考《老子》篇、章结构之流变,并进而提出对《老子》原本结构的看法。马氏的意见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与宋元以降主张《老子》“原本不分章”的学者不同,他认为“《老子》原分章次”。因为在他看来,“古人治书,先辨章句”,“推之《老子》,理应亦然”[32]。这种看法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试图从古书体例的角度去探寻答案,不纽于就《老子》论《老子》的故辄,这无疑开辟了一条新途经。附带说一下,其“《老子》原分章次”的看法,以现今发现的简本证之[33],的确是独具慧眼的。第二个方面是他继续了吴澄、姚鼐等人的路子,对《老子》的章句结构进行了重新的调整,撰成《老子校定文》。他的调整亦兼及分章与章序两个方面,一些章句的移动甚至超越了今本的上下篇,调整的幅度较之姚鼐实有过之。他的重组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琐碎”:不惮使三言两语成为一章。这也暇瑜互见:一方面接近我们下面将要讲到的《老子》最初的“自然章句”状态,但对“意义单位”要求得过细,又经常造成新的“章句割裂”。
    唐文播氏对《老子》篇章结构的研究,发端于对敦煌《老子》卷子的校理[34]。唐氏试图通过耙梳载籍对于《老子》篇章结构的记载,并参以敦煌卷子,探求今本《老子》篇章结构的由来。其主要观点,一是认为今本《道》《德》两篇、上下之分,实“魏晋以来之旧式”,而《老子》成书之初,则“既无书名,亦无篇目”。二是看出今传本有标章题、章第者皆非旧貌,认为所谓今本八十一章“始于刘向校理中秘”的说法,“文献无徵,辜难质言”。基于今本《老子》早非原貌这样的认识,唐氏亦认为今本颇多“错简”,暗示“调整”之必要。其文中对姚鼐、马叙伦的看法多所引证,即其显者。此外,马其昶撰《老子故》,将《老子》书分作30章:上篇11章,下篇19章。由81到30,马氏合并的幅度应该说是很大的。不过,他的合并也是继承了原来的章序,并且是局限于原来的上下两篇之内的。特别是,马氏并没有说出具体章次合并的理由,只是于其书之末加“昶案”云:“易曰地数三十,车以行地,故车辐之数取于三十。《老子》曰‘人法地’,又曰‘三十辐共一毂’,今分其书上篇十一章,下篇十九章,共三十章,以法地。天数始于一,终于九,藏天数于地数之中,天地之间则备矣。意《老子》原书章句盖如此也。”[35]从这里可以看出,马氏的合并实际上是附会了所谓“地数三十”、“天数始于一,终于九,藏天数于地数之中”的阴阳五行学说,而非本自《老子》之书自身的内容结构,这就使得他的合并有很大的臆测成分。至于说“《老子》原书章句盖如此”就更失之武断了。
    在帛书本发现以前,对《老子》章句结构作最深入的研究、最大胆、调整幅度也最大的,莫过于严灵峰先生[36]。严氏治老垂数十年,广采诸家之说,在《老子》章句的重组上,实集前贤之大成[37]。按严氏的处理,全书依道的实质、道的原则、道的功能、道的方法重新编排章句。这样全书共分四篇,记54章(初版是56章)。如果说前述姚、魏、马诸氏的调整还限于很小的范围,因此基本上保存今本章句的概貌的话,而严氏的调整则无异于推倒重来,其章句离合之巨(一章有析为四、五节者)、变动之大(章句移动的跨度少则几章、十几章,多则跨越篇界,悉按“主题”归并),均可谓“重组”的登峰造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严氏的重组并非简单的文字游戏,其背后有严肃的动机:“庶几毋背老氏立言之本旨”[38]。也就是说,他也是意在探求《老子》“原本”,并非为了迎合今人的记诵之便。在方法上,严氏说:“凡协韵之不失其义者,从其韵。韵虽协,而义不胜者,依其义之长者。其未得土高切证据者,则以己意月乙改之”[39]。看得出,严氏并没有将古书体例作为一大证据,这是其关键的失误之处,而太多的“月乙改之”,以及多依“逻辑”的原则处理章句,也因此使他的工作带有太浓的主观色彩和理想化。对严氏的得失,我们会另文讨论,此不赘。
    小结
    在帛书本发现以前,历代学者对《老子》结构的研究,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特点:首先,认识到今本分章多有谬误:或将多章误合,或将一章误分,章序也不尽合理。其次,对今本《老子》分章、章序等进行了重新的组织。最后,在对今本《老子》章句结构的重组中,学者们初步明确了《老子》原本章及章序组织的基本原则:以“意义”或曰“章义”为依归。不过,由于材料的缺乏,上述研究和工作虽不乏卓识,但实际上“推测”的成分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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