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宗教哲学 >

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1)


    对于孔子之如何有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崇高的地位,自民国以来,有一种流行的一般说法:是谓孔子原只不过先秦诸子之一,或先秦哲学家之一;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崇高地位,乃由历代帝王,或其他在政治上,居上层地位的统治者,特别提倡而致。而或者更说:乃初由汉武帝之罢黜百家,独尊孔子,遂使二千年来之中国文化思想,皆不能跳出孔子之范围,而停滞不进。这种流行的一般说法,亦似有若干证据,加以支持。如历代帝王多赐孔子以封号,并建修孔庙,唐宋以后之政府,以孔子所传之经书考试;由考试出身者,即学而优则仕,以为政府官吏;以及孔子有政治上之君臣等级名分思想等,均似足以证明:原只为先秦诸子之一的孔子,其所以有此崇高的地位,要在由孔子思想之适合政治上之统治,而为帝王所提倡。由此而今之中国便不应再尊崇孔子,以使历史倒退。此说乃由清末至民国初年而逐渐形成,到处流行。迄今仍有若干中国知识分子说:孔子不过先秦诸子之一,推倒了儒家的孔子,仍有其他先秦诸子,亦仍有中国之其他学术文化的存在。然而实则推原究本而论,此一般流行的说法,自始即全属似是而非。
    孔子在民国以前,初亦并非只被视为先秦诸子之一或只一儒家,孔子亦尚不只是一今所谓狭义的哲学家;而是被视为先圣、先师。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初亦不由于帝王或政治上居高位者的提倡,却是主要赖于孔子之弟子后学,及后来各时代在不同的学术文化领域中兴起的特出人物之尊崇。而这些人物之兴起,则经常是当其个人居贫贱之位,在困厄忧患之中,或整个民族生命,文化生命,遭遇艰难挫折,人心危疑震撼之时。由对孔子之教,有种种不同之体悟,而自动兴起;求对孔子之学与教,上有所承,下有所开;而后二千五百多年来,中国人对孔子之尊崇,乃历久而常新,相续而不已。孔子与中国之历史文化,亦以万缕千丝,密密绵绵,以相连接,如血肉之不可分,以形成一整个之中华民族之文化生命。至于历代帝王之尊崇孔子之种种政治上的措施,只是顷历代之人心之所向,而不得不然;至多只是形成孔子之崇高地位之后来的助缘。故说孔子之地位,乃由政治上之统治者之尊崇而致,乃倒果为因,一无是处。本文即将就上文所已标出之结论,简单加以说明,以辟除扫荡此一般流行的观念,然后孔子之学,可得而讲。
    二、先秦诸子之渊源于孔子、孔子弟子,及诸子对孔子之推崇与孔子在中国学术文化之原始地位
    我现在先说,自清末民国以来,一些人之于孔子,只视为先秦诸子之一,或一儒家,或一今所谓哲学家,即尚不是真正适切的,以前人与今之有识者对孔子原不如此看,将来人亦可不如此看。照班固承刘向《七略》而著之《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说,九流中之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孔子却并不列在儒家之中。儒家中有孟子、荀子等,而无孔子。又班固于论述九流中之任一流时,都说其学合于孔子所言或所传之六艺之教之一端。如说名家合于孔子言正名之旨:法家合于易之“明罚饬法”之义;阴阳家合于书经中羲和之“敬授民时”之义;纵横家合于孔子贵“使者”之义,农家合于孔子“所重民食”之义;小说家合于孔子“虽小道必有可观者”之义;道家合于“易之赚慊”之义。但班固并不说孔子为九流之一。班固乃以孔子之学,上承六艺,下统九流,此说几为由班固至清末之学者所公认。宋明儒者更进而称孔子为至圣先师。直至清之章实斋虽以先圣称周公,仍以先师称孔子。只在清末至民国之一些学者,以西方希腊之文化之情形,比例中国先秦文化之情形,才以孔子只是诸子之一,如苏格拉底为当时之哲人之一。于是有以孔子与老子并立,为先秦南北两学派者;有以孔子与墨子并立,为儒、墨两学派者;更有以儒、墨、道三派之思想,以至儒、墨、道、法四派之思想,皆是并世而生者。但是墨子后孔子而生八十年,著《老子》书之老子,近人考其年更后。《晏子》、《管子》书,乃托于晏婴、管仲,非管、晏自著,亦已经论定。我们亦不能再说晏婴是墨家、管仲是法家。则自历史年代看,墨子,及著《老子》,《管子》、《晏子》书者,即皆后于孔子,不能与孔子并称。我之《中国哲学原论》,本以论中国哲学义理为主,而不在论哲学的历史起源。但我纯从哲学义理上考察的结果,却逼使我不能不再重归到此传统之孔子地位之说:初只有孔子之上承周公之礼乐之教,而由孔子之学,乃有后来之诸子之学之次第兴起。在孔子时,亦无所谓南北二学派思想之对扬,或儒墨两派思想之对扬。但孔子之思想,除其知天命一面外,乃有“行义以达其道”以治人、安人;及“隐居以求其志”以修己之两面。依孟子说,古代之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必求达其道于天下,为圣之任,即重在治人。但伯夷之重自洁其身,高尚其志,为圣之清,便重在修己。孔子则兼而有之,当进则进,进以礼;当退则退,退以义,为圣之时。看墨家之倡贵义以合天志,本义道以利天下,摩顶放踵,亟亟于救世,正近伊尹之圣之任,亦正是顺孔子之思想之“行义达道”之一面而发展所成。道家避世,以自洁其身,高尚其志,更游心于天地之道,万物之初,则正是顷孔子思想之“隐居求志”而发展所成,而近于伯夷之圣之清。至于由孔子,而墨学,而道家之思想之义理的线索,及如何传承之历史线索,自不简单。此我在《原道篇》一书卷一,已有大体之说明。今不复赘。至于法家,则更为后起。其源亦有可溯至道、墨、儒思想之一方面者。然其根本精神,则要在纯以法、术、权势,成就一极权专制的政治。至于此外之先秦诸家,亦莫不后于孔子,亦皆有可考其渊源于儒、道、墨、法之四家之处。要之,中国先秦之学术思想,皆可说以孔子为先驱,而次第开出。故如以孔子为诸子之一,亦当谓孔子为诸子之祖。但诸子之祖,亦可不视为诸子之一。此盖即以前人不以孔子为诸子之一,而只以之为儒家之宗师,为先师、为先圣、为圣哲之理由所在。
    我在上文之所以要重提出传统之对孔子的看法,并不以孔子为诸子之一,亦即所以矫正一般之以孔子只是一儒家的哲学家的看法。如孔子只是一儒家,则孔子之地位与他家应平列,如孔子非圣哲、只是今一般所谓哲学家,则哲学家之地位与科学家、政治家、教育家之地位亦平列。平列的地位,即是相对,而非绝对。而孔子之上承以前之六艺、夏商周之文化,为保卫文化之传统,而尊王攘夷,以及其开创后来之诸子之学的历史地位,则是一独特、而唯一无二的;因而亦可说是绝对的。孔子自然是儒家的宗师,但孔子未自标为儒家。孟子以孔子为集先圣之大成,亦未明说孔子为儒家。苟子乃以周公、孔子为大儒。但在苟子心目中之大儒,乃“知通圣王之道”之“全”者。此儒功;非只是九流之一、诸子之一的儒。我所以要辨明此点,是为了说明孔子之所以有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崇高的地位,初并非只因其开创一派哲学而致,并非只因后世之儒家的哲学家加以推尊而致。孔子之所以有其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地位,乃由于孔子之弟子,及其学术上后辈,—一如后来之道、墨、法家之徒,以及后来之一切学术文化上的特出人物,所共同尊崇而后致。我们必须有此认识,然后知孔子与整个中国之学术文化不可分。并知孔子地位之形成,非只孔子个人之功,而同时是后代一切尊崇孔子的人之功。孔子的伟大,亦非只孔子个人的伟大,而是整个之中国学术文化生命的伟大。反过来说,则侮辱孔子,亦侮辱一切历代之尊崇孔子的人,同时侮辱整个之中华民族学术文化生命,而对孔子的反叛,即对整个中华民族之学术文化生命的反叛。
    关于孔子之思想学术与人格之伟大在何处,及相继而生之诸子与其后之思想学术之各有千秋者在何处,及如何有诸子学派之对立等,本文不拟讨论。我今此文,只指出一些孔子如何被后世人尊崇之事实,以见孔子之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地位之所以形成,更绝非因他之哲学思想,适为历代帝王之所善,而加以提倡之故。
    孔子在生前当然有人加以毁谤,如《论语》所说之叔孙武叔即谤孔子。但《论语》亦记太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亦有人以“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称孔子。然孔子之道,并未大行于当时。孔子中年后,流亡异国,《史记·孔子世家》说其“垂老温温无所试”,乃归鲁。其殁时,只鲁哀公有“天不恕一老”之言,加以吊唁而已。孔子之铎音,实际上在当时只使其少数弟子,有其心灵之醒觉。《史记》说孔子之学生有三千人,只推想其辞。后人所能考得者,不过百数十人。而实际上经常与孔子同游弟子不过十余人。但孔子死后,据《孟子·滕文公章》所载,其弟子皆庐墓三年,比于亲丧。三年期满,“门人治任将归,人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此孟子所说孔子死后弟子庐墓之事,即证孟子所谓“七十子之服孔子”乃“心悦而诚服”,绝非虚言。《史记·孔子世家》据《孟子》载,子贡为孔子庐墓三年之后,更说“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射、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对此一段文,我们应当郑重地加正视。由此一段文,我们即可知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地位,乃先由孔子弟子及民间的人衷心崇敬其人格,而自然建立,而与当时之政治上之时君世主,毫无关系。
    《史记·儒林列传》又载“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此孔子之弟子散在天下,而其弟子之弟子,为王者师,正表示孔子之教泽流行,以影响及于当时之学术文化与社会政治,乃次第由微而著,非一朝一夕之功。其中之田子方为道家之徒,禽滑厘为墨家之徒,吴起乃兵家法家之流,此亦(作者:唐君毅)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