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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编撰的盎然诗意

武汉大学萧萐父、中山大学李锦全主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1982年12月出版,下卷1983年10月出版。这本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全国统编教材,1988年荣获国家教育委员会高等学校优秀教材一等奖,迄今发行十多万套,哺育了好几代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从业者。我们今天重提这本经典,不是为了清理“书外”众所周知的“成功事迹”,而是要激活“书内”鲜为人知的“成长故事”。 
    1978年,萧萐父54岁,李锦全52岁,受命牵头编撰《中国哲学史》教材。“四凶既伏,百废待兴”,李锦全1977年有句“穿山渡水,昂首奔驰全速”,萧萐父1978年有句“於菟应解凝眸意,昂首征途共着鞭”,不约而同地点化“昂首”二字,足见刚刚从“文革”噩梦里醒过来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奋起直追的“心志”。两位主编和来自九院校的其他同仁从1979年春季商定好写作大纲开始,各司其职,众志成城,历时三年,终于在1981年底完成了80万字的书稿。对于这段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编撰时光,萧萐父有诗纪事并抒怀:“三年萍聚散匆匆,别后相思几处同。自有诗情通窅窕,岂因华盖失从容。六编心史鲛人泪,一卷行吟郢客风。世路崎岖且珍重,楚天寥廓盼飞鸿。”李锦全亦云:“三年萍聚,六篇心史初成;几处行吟,一卷情怀独寄。斯亦人生之乐事,岂非交友之良方也哉!” 
    “六编心史”好理解,指的是这套教材分为六大部分。知道“一卷行吟”的人,今天则很少了。原来,教材编写组同时也是一个诗社,“共成哲史新编”之外还“重理诗坛旧习”,三年间几次大型聚会犹如“属意吟哦”、“还相赠答”的雅集,到《中国哲学史》编撰完毕,另一部作品——《编余吟咏》也自然问世了。李锦全的《〈编余吟咏〉初序》有云:“编余小憩,佳作相酬;劫后闲情,芸笺互答。骊珠在握,遂成两卷新篇;璞玉初开,难得千秋绝唱。共事三年鱼水,且记萍踪;同游千里关山,犹存雪爪。”那么,这批“求友嘤鸣之作,攀高极目之篇”将会如何地“桃花潭水,互诉衷情;落月屋梁,缅思颜色”呢? 
    《编余吟咏》当年是油印成册的,传播范围极其有限。所幸,李锦全1999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以“年”系诗的《思空斋诗草——忧患意识、旷达人生的剪影》,萧萐父2007年在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以“类”系诗的《火凤凰吟——萧萐父诗词习作选》。读这两部诗集,可知萧萐父的诗龄始于七八岁,李锦全的诗龄始于12岁,吟诗作赋已然成为一种“存在方式”。《火凤凰吟》、《思空斋诗草》更会告诉我们:编撰《中国哲学史》时期的“载酒寻诗”,好比萧萐父、李锦全漫长诗歌创作生涯里的“尖峰时刻”,其篇数之多、用笔之深、情谊之重,或是他者不可比拟。尤其是顺着《思空斋诗草》读下去,盎然的诗意就会像“迷茫风雪剡溪船,不抵花城一面”、“迎来风雪满江船,不畏严霜迫面”那样,绽放于两位诗哲的酬唱之中。 
    李锦全、萧萐父大约相识于1974年。时代是任何人无法超越的,所以,两位诗哲的“诗酒流连”要等到共同主编《中国哲学史》之际。编写组1978年10月、1979年4月、1979年12月先后在武汉、广州、成都召开过三次工作会议,两人之间却无“嘤鸣酬唱”,这也让人有点诧异。为何“火凤凰”与“思空斋”的碰撞,非得选择编写组1980年9月至10月在北海召开的第四次工作会议呢?它其实也是时代使然,只是“大时代”的作用会借助某个“小事件”来体现而已。 
    1980年9月23日,传统中秋节,恰好也是来自中山大学的编写组成员吴熙钊50岁的生日。双喜临门,诗人兴会更无前。首先是萧萐父诗以贺之:“吴公五十知天命,北海挥毫剖怪胎。濠上冷风鱼自乐,愿吹律管唤春来。”接着是李锦全即席奉和:“萧公笔落惊风雨,北海何尝出怪胎。斗雪迎霜俱往矣,明年汉上报春来。”考诸《思空斋诗草》,这次“一唱一和”乃是两位诗哲平生以来第一次“联袂演出”。当然,这次雅集不仅仅是为吴熙钊祝寿,因为它分明还传递了“喜庆”之外的另一种信息——“怪胎”。 
    成都会议已经讨论过上卷的初稿,北海会议则是要讨论下卷的初稿,《中国哲学史》的编撰眼看大功告成。可是,“今日全师来北海”,却遭遇了“众口流言可铄金”的情形。原来,萧萐父、李锦全两位主编认为,一部中国哲学史从古到今都是螺旋式地向上发展,并由此构成了一个个阶段性的圆圈,大圆圈套着小圆圈,圆圈无论大小,都体现着正-反-合的辩证过程,所以,编撰新的《中国哲学史》就是要“洞螺旋之秘奥,搜圆圈以探奇”,就是要“黑氏连环原可解,刘郎交胜实堪夸”。这本是“理论创新”的鲜明体现,但有人却说这套教材存在严重问题,加上当时“极左”气氛残存,以致流言顿起,非议弥漫。传到北海会上,来自武汉大学的编写组成员唐明邦脱口而出:“此书稿岂成为怪胎乎!”画龙点睛的“怪胎”二字,从此成了北海会议的“口头禅”,成了编写组同仁的“非常记忆”。 
    面对着“怪胎”名义下的恶意中伤,两位主编将如何“应对”呢?转眼到了国庆之夜,李锦全以《西江月》相赠萧萐父,下片云:“参佛禅机洞彻,谈玄意趣盎然。时逢佳节乐钧天,会上欢娱一片。”萧萐父答词的下片为:“笑我支离自误,羡君檠括悠然。重逢海上说人天,指点螺旋几片。”此时此刻,最紧要的是气定神闲,从容直面。于是,思空斋主人以“欢娱一片”,寄送了“相逢一笑”的豁达禅意;火凤凰主人以“螺旋几片”,回赠了“历史重演”的儒家担忧。“芸笺互答”贵在真性情的“机锋相交”:从《西江月》里走出来的两位诗哲,难道不是一位沉醉于“厚德载物”、另一位执著于“刚健有为”么? 
    “诗”是人用语言说的话,“道”是语言用人说的话,“诗”与“道”之间的距离显而易见。萧萐父《西江月》的小序就说:“拈花一笑,本可忘言。”有感于此,李锦全原韵再填《西江月》,其小序云:“拈花一笑,本可忘言,偈意禅机,殊难妄测。十年浩劫,九洲铸铁难成错,一笑拈花本悟禅,恐未足为吾辈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乃连环可解耳。不知萧公以为然否?再赋芜词,聊供一笑云尔。”只要诗尽了“兴观群怨”的职分,就能抵达“道不远人”的境域。因而,李锦全再以《西江月》相赠萧萐父,不是为了“聊供一笑”,而是为了实现诗与道的“连环可解”。正所谓“笔底波涛犹在,胸中块垒依然”,诗好比笔底的波涛,道好比胸中的块垒,诗在道亦在,道在诗亦在! 
    萧萐父生于1924年,李锦全生于1926年,两人是同辈朋友,但李锦全称呼萧萐父则为萧公、萧兄、老萧。这种称谓貌似随意,其实足以证明两人的友谊达到了古人津津乐道的“心心相印”之境,而反映这一境界的最佳诗作,于李锦全,则非同样作于1980年国庆之际的《金缕曲·赠萐父,用顾贞观赠吴季子词原韵(二阕)》莫属。它既是“古典”的释放,又是“今典”的泅渡,更是“古为今用”的全幅敞开。 
    “今典”不难理会,就是那个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怪胎事件”。所谓“古典”,关涉着顾贞观与吴季子的“生死之交”。1657年,吴季子蒙冤遣戌黑龙江宁古塔,饱受凌辱,尝尽艰难,长达23年之久。期间,顾贞观无日不思之,无日不怀之,并最终在好友纳兰性德的鼎力襄助下,将吴季子救出戌所。尤其是1676年冬天,顾贞观以词代书,赠以吴季子《金缕曲》,悲之深,慰之切,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一直为人传诵。“古为今用”就是李锦全步韵顾贞观,相赠萧萐父:“笔底波涛消块垒,却输他绝代屠龙手”并不可惧,因为“他日姜斋圆梦了,把灵山心印传身后”才是学术上最值得追求的,“风雨同舟应共济,愿结同心相守”才是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 
    正因《金缕曲》乃是“水仙曲,为君奏”,火凤凰主人与思空斋主人才会再以“费沉吟”与“莫沉吟”交相劝慰。萧萐父的即席吟诵,忧郁而又执著:“相携海上听潮音,耻学成连独鼓琴。千顷鸥波增慧解,百年龙种结童心。圆圈逻辑宁难产,批判锋芒可断金。同缫新丝结珠网,荀卿蚕赋费沉吟。”李锦全的原韵唱和,忧患而又旷达:“百年空谷有佳音,流水高山独抚琴。欲断尘缘无慧剑,且随事业结同心。相交难得清如水,砺节从来贵比金。濠上冷风还冷待,著书论道莫沉吟。”从“荀卿蚕赋费沉吟”到“著书论道莫沉吟”,北海会上两位诗哲这一联唱,昭示了将“一片螺旋推哲理”进行到底的坚定意愿。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