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明:中国哲学史研究与中国哲学创作(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11:11:26 中大哲学 作者:陈少明 佚名 参加讨论
三、扩展哲学的视野 思想贫困的哲学史研究,不只是使哲学史失去应有的魅力,甚至还引发出放弃“中国哲学”的议论,虽然“中国非哲学”的说法不是始于今日,其理由也不只是古典文献中没有“哲学”这个词。“非哲学”论隐含着两种不同的文化立场:一种是保守主义的,它强调中国文化的独特性或自足性,防止古典智慧在哲学化的解释中被消解或吞没;另一种是激进主义的,它揭露中国文化的地方性或不完整性,为批判传统,宣扬西学服务。从本土文化的立场看,前者是积极的,后者则是消极的。其实,两者同前面论及的“有哲学”的主张中,同样存在两种对立的文化立场也是相对应的。从现代文化的交流与发展的需要看,“有哲学”比“非哲学”的主张更有促进作用。不过,“非哲学”的理由应当正视。这样,哲学史研究的实践才能减少它的盲目或偏狭。 概括地看,关于中国古代无哲学或反对谈论中国哲学的理由,主要是下列三点:第一,西方哲学中,求真(或求知)是学问的主要目标,而中国思想史中,求用(或求行)才是主旨,因此中国没有西方哲学意义上的认识论传统,而离开认识论的哲学是不可想象的。第二,本体论是西方哲学最根本的范畴,而以存在(Being)为对象的本体论研究,是同印欧语言中存在to be这样的语法结构相关的,汉语语法中不可能产生这样的问题,从而没有本体论的思想系统不能称为哲学。第三,哲学与宗教虽然分享一些共同的问题,如对善的关注,但两者的言述方式大相径庭。同西方文化比较,中国思想传统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宗教。[21]上述意见都很重要,但仍未能成为我们放弃“中国哲学史”的理由。 关于中国哲学求用,因此没有形成认识论的观点,不是今日的新发现。早在一个世纪之前,王国维就指出:“披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斯可异已!”“夫然,故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至于周、秦、两宋间之形而上学,不过欲固道德哲学之根柢,其对形而上学,非有固有之兴味也。其于形而上学且然,况乎美学、名学、知识论等冷淡不急之问题哉?”[22]王国维不满于中国传统缺乏象美学、名学、认识论之类“纯粹之哲学”,但不否认在此之外可以有道德哲学或政治哲学的存在。后来胡适、冯友兰在编中国哲学史时对哲学作界定,也都是把认识论当作哲学的一个分支而非主干看待。认识论当然是西方哲学非常重要的传统,但要说离开认识论就免谈哲学,恐怕就太偏狭了。这种主张至少在海德格尔或罗蒂那里就行不通。 本体论也是个费口舌的问题。在中国传统中,本体分别来自本末与体用两对范畴,用它来翻译ontology,勉强涵盖它基础、实体与整全的意思。本末与体用两对范畴的确没有体现西文中由to be导向以being为研究对象的思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通过汉语对宇宙人生进行的思考必然不可能有相似的思想路径。《庄子·齐物论》中有“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的著名论说。对这段绕口令般的陈述,我们只截取前面两句中“有有”、“有无”的结构进行分析即可。汉语中,“有”首先是个动词,有人、有物、有语言、有思想。说有总是有什么,这是通常的说法。但“有有”中的第二个“有”,显然不是动词,而是名词。而作为名词的“有”,不是日常语言所通用的,它是玄思的产物。它是不满足于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事物,而被“逼”出来的一个词。它是对万物共同属性的抽象——“有”,换一个汉语词来表达——存在。所以也有人把ontology翻译为存有论。这个译法,可能就照顾到它特有的思路。在庄子那里,由于“有”过滤了万物(或万有)各种具体的物的特性,从而排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实用性,故“有”物便如同“无”物,“有有”也可等同于“有无”。我不想强调这一思想范畴在中国思想传统中有多重要,也不会推荐以“存有论”代替“本体论”。只想提醒大家注意,不要轻易断定无什么。[23] “非哲学”论者主张以宗教范畴代替哲学来界定中国思想传统,也是一个思想的陷井。说佛教、道教是宗教,自然没有疑义。但说儒教是宗教,则同说哲学一样,牵涉到对宗教的定义问题。如果是以基督教为参照,把儒教当作独立于世俗社会的制度性宗教,那必定遭到众多的反对。若是因为儒家思想强调或具有道德教化的作用,就把它划为宗教,那古希腊哲人的思想中,也包含大量关于道德教化的内容,我们是否能由此将其剔除在哲学史研究之外呢?从思想史看,道德是宗教与哲学共同分享的话题。虽然属于哲学的现代伦理学如元伦理学,非常自觉地同道德劝喻划清界线,但古代的德性伦理便不是这样,所以中世纪基督教伦理同亚里斯多德传统便可合流。[24]而以成德立人为目标的儒学,提供的主要便是德性伦理。你可以哲学的观点,也可用宗教学的眼观观察中国思想传统,但不必把不同的方法对立起来。以本质主义的立场对文化进行类型划分的人,是不理解任何关于文化的概念,不论是从对象中提取的,还是从其它文化中借用来的,其功能都是理想类型式的。这类概念或范畴只是测量对象的仪器,而非制作产品的模具。在这一意义上,人们也可既非哲学也非宗教,只以中国传统(甚至只是儒学)中固有的概念来研究传统,就如古代的学者或思想家所做的那样,只要对当代学术的发展有新的启发即可。[25] 回到中国哲学史研究如何可能的问题上来,前提得破除以某一门类甚至某一学派的观点对哲学作单一、狭隘的理解。我想说,“没有人能找到一种古今哲学家都能接受的、固定不变的哲学定义。形而上学—本体论在中世纪、在近代的位置举足轻重,但进入现代则成为不同哲学流派的众矢之的。尼采反它,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也反它。同是反本体论,逻辑实证主义是从认识论的阵地出发的,而尼采、海德格尔则连认识论也一起攻击。罗蒂更绝,提倡‘后哲学文化’,连哲学也准备放弃。其实以康德或黑格尔为标准,古希腊的智者也未必合乎要求,至少他们没有提供理论论述上体系完备的哲学著作。维特根斯坦从语言分析入手,揭示哲学这个词同‘游戏’一样,都不存在什么本质规定,而是一种‘家族类似’概念。我想是能说明问题的。既是‘家族类似’,那就表示:一方面,在‘哲学’一词所能指称的各种思想或知识现象中,没有严格划一的共同特征;另一方面,这些现象中也有一些离散的或相对接近的特征存在。以西方哲学史中公认的哲学家为标本取样,我们可以找到谈本体、认识、主体、存在、真理、自然、人性、神性、理性、道德等不同的论题。不是所有的哲学家都同时对这些论题有兴趣,每个人关心的侧重点可以不一样。所以,谈哲学也可以只谈论其中个别问题,甚至从中派生出新的论题来。例如,维特根斯坦就从前期的谈逻辑转变为后期的谈语言,并由此展开一个新的哲学论域——日常语言分析。其实我们还可以说,哲学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对象。”[26]说哲学没有固定的对象或没有特定的对象,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如上所说,不同的哲学家并不必然确认共同的研究对象;二是大部分被当作哲学讨论的问题,同时可能是其它知识或思想领域共同探讨的问题。第二层意义也不难理解,如研究存在的本体论与自然科学分享共同的对象,讨论人性或生命价值不是哲学的专利,宗教思想家也许更热衷,认识论同现代语言学关系密切。而涉及到人的问题,心理学同哲学的关系也暧昧不清。哲学同许多知识门类有边缘关系,现代哲学则特别注重边缘地带的问题,并有移边缘为中心的倾向。所以,哲学也不是固定的范畴与命题的集合。 但是,我不准备把哲学说成是一团乱麻。不同的哲学系统或学派之间的关系,深入研究是有头绪可寻的。就对象言,大致也有一些层次可以划分。如自然、社会、人,人之中又有知识、道德,或语言、意识等等的进一步区分。传统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喜欢建立对万有进行包罗万象说明的系统。更多的哲学家只是停留在自己感兴趣的区域作精细的专题研究,对其它领域的问题存而不论。还有另外的一些哲学家,在对个别论域作专门的研究后,便以此为出发点,将其方法或观点推广去说明更大范围的问题,甚至具有冲击或颠覆其它传统论说的作用。现代哲学中新学说、新学派的出现,多半属于这后一情形。如现代物理学、语言学、心理学,以及现代的生活经验,等等,都曾是各式新哲学的思想资源。从现代哲学发展的现象看,我更愿意把哲学理解为挑战既定学说或知识的思想活动。在这类思想活动中,思想方式比内容或结论更重要。不同的哲学实际就是一组相互竞争的思想方式。 这种思想方式虽很难严格加以界定,但不是任何想当然的念头。简单地说,它首先是一种理智的思想方式。哲学可以把神秘的、非理性的事或物作为自己的对象,其观点也不排除来自某些直觉、灵感或者下意识,但要表达一种可称为哲学的观点,则其表达方式必须有让别人理解的可能。这种可理解或可交流,就是理性的基本要求。其基本要素至少包括语言与逻辑的规范化。其次,哲学的思考需要一种寻根问底的态度,它不满足于现成的知识或局部的理解。对事物的理解不是追求整体的观点,就是不断追问各种预设背后的根据。即使是主张维护传统或信赖常识的哲学,也不是在常识的意义上提倡这种观点。其三,哲学知识主要是解释性或规范性理论,即是说,它说明一般事物,或倡导某些思想或行为原则,但不能预测具体现象。关于理智的起源或作用,是解释性的知识。自由平等为何是可取的原则,是规范性研究的问题。而明天是否会发性地震,则是有预测功能的经验知识要解答的问题。聪明的哲学家不越俎代疱,要不他就不是以哲学家的身份发言。这三条划分中,第一条使哲学区别于神学或艺术,第二条区别于常识,第三条则区别于经验科学。这种划分虽然仍嫌宽泛,但它也只是针对现代哲学,而且是针对成为现代教育体制组成部分,在学术杂志上以论文形式发表的哲学而言。否则,以往许多被我们作为“哲学”来研究的思想,可能就不合这个模式。同时还要说明,即使在现代哲学著述中,也非所有内容均合乎上述说法。我的说法是规范性的,就如圆或方的概念,生活中几乎没有完全合乎其标准的形体,但不妨碍我们把它用作衡量相关事物的有用工具。 开放地看待哲学,不等于放弃哲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