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传统文学 >

复与变:网络诗词两大潮流平议(3)


    
    
    (三) 实验体与当代诗词新变
    
    强调言志,是网络诗词上接传统的一个趋向。网络诗词另一明显趋向,是实验。网络诗词存在一个名为“实验体”的诗人群,以嘘堂、李子、独孤食肉兽等人为代表。我未对“实验体”这一称呼做文化考古意义上的探源,不能明确指出谁第一个提出这一概念。但“实验体”诗人乐意并习惯以此自名,旁观者亦以此名之。胡适当年创作白话新诗,自名诗集为《尝试集》,有于传统之外另辟蹊径之意。“实验体”亦有探索诗词新路径之寓意。
    
    1、新旧诗对接的可能性及实践
    
    我们旧体诗词圈流行一个判断:当代新诗应向传统诗词学习。新诗圈也有一部分人持此观点。但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是否应当学习新诗,乃至于西方诗歌?要不要学?能不能学?如何学?保守一些的旧体诗人,可能会回避这一问题。但“实验体”诗人则正面回答这一问题:当代旧体诗词要学新诗,而且能学新诗。他们所做的正是这方面的尝试。据我所知,嘘堂曾与新诗人廖伟棠有过对话,无论这二位之间对话达成多少共识,对话自身显示实验体可以跨界,并且有与新诗对接的可能性。(嘘堂用过跨界一词,我和李子则时常谈旧诗与新诗对接的话题。)
    人们的直觉,旧诗、新诗是毫不相干的两个门类。旧诗就是旧诗,新诗就是新诗。一首旧诗,不会被误认成新诗。一首新诗,更不可能混进旧诗。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且看这首诗:
    
    天空流白海流蓝
    血脉自循环
    泥巴植物多欢笑
    太阳是
    某种遗传
    果实互相寻觅
    石头放弃交谈
    火光走失在民间
    姓氏像王冠
    无关领土和情欲
    有风把
    肉体掀翻
    大雁高瞻远瞩
    人们一日三餐
    
    读者可能要说,这是一首新诗。是的,当它分行排列的时候,它可以是,并且是一首新诗。但当我们把它换一个方式排列,效果会是如何呢?且看:
    
    天空流白海流蓝。血脉自循环。泥巴植物多欢笑,太阳是某种遗传。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
    火光走失在民间。姓氏像王冠。无关领土和情欲,有风把肉体掀翻。大雁高瞻远瞩,人们一日三餐。
    
    这是李子写的一首词,词牌是“风入松”,押韵、格律方面完全符合格律词规范。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
    
    亡魂撞响回车键,
    枪眼如坑
    字眼如坑
    智者从来拒出生
    街头走失新鞋子
    灯火之城
    人类之城
    夜色收容黑眼睛
    
    单行排列,是一首新诗,而且是顾城体的朦胧诗。但实际上,这也是李子的词,词牌是《采桑子》。押韵、格律方面完全符合格律词规范。只要不分行排列,而且注意它的韵脚和平仄,就会发现它是一首《采桑子》词:
    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
    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夜斑斓
    乌鸦偷走玻璃船
    玻璃船
    月光点火
    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
    鬼魂搬进新房间
    新房间
    花儿疼痛
    日子围观
    
    乍一看,这是一首有后现代色彩的新诗。但实际上这也是李子的一首词,词牌是《忆秦娥》。押韵、格律方面完全符合格律词规范。换一下排版方式,效果有很大不同:
    夜斑斓。乌鸦偷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
    
    以上所举的三个例子,都是李子词。押韵、格律方面完全符合格律词规范。但如果分行来排,就是新诗。对于李子体而言,旧诗、新诗的界限变得模糊。对于嘘堂亦是如此。他们实际上是跨界诗人,他们在做新旧诗对接的工作。2003年,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推出了两本网络诗歌年选,一本是《网络诗词年选》,一本是《网络新诗年选》。李子的这三首词,入选《网络诗词年选》。但去掉词牌名,选进《网络新诗年选》也未尝不可。诗歌中心《网络诗词年选》是我执行主编的,排版方式上,起初我想用繁体竖排,但诗歌中心主任赵敏俐先生坚持简体单行横排,理由是让大家看一看,旧诗如果单行排的话,跟新诗的区别在哪里。李子的某些词,去掉词牌,忽略押韵和平仄这些声律形式,单行排版,就是新诗。
    《采桑子》(亡魂撞响回车键)一篇,可以很明显看出对朦胧诗尤其是顾城的学习和模仿,但技巧十分成熟,不是简单地移植意象,而是在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上,整个地逼近新诗。“枪眼如坑”、“字眼如坑”、“灯火之城”、“人类之城”,“亡魂撞响回车键”,“街头走失新鞋子”,这些词语联在一起,建构了一个庞大的意象群。这些意象组合,饱含现代精神,浑然一体。所以,除了形式之外,它是一首新诗。
    至于《忆秦娥》(夜斑斓)一篇,最初在新学院论坛贴出来的时候,有人问过他为什么写“花儿疼痛,日子围观”,李子说是受一首新诗启发,还具体引了青蛇出洞在榕树下的新诗《在高处的静》:“车轮辗过身体的一霎/我与许多花儿见面/那种音的美/我说不出来/我像婴儿一样微笑/你们怎么猜都可以。”
    我举李子词为例,是想说明旧诗跟新诗,未必是截然分开的。一首诗,它可以既是旧诗,也是新诗。新旧诗对接,完全可能。李子的《采桑子》和《忆秦娥》,说它是旧体,只因为在格律和用韵上是旧的。至于意象和风格,则分明便是新诗。说到深层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更是如此。
    
    2、实验体的新,是对传统的断裂
    
    诗歌是语言艺术,所以诗有语码系统。但语言系统是由思维的系统决定的,所以,语码系统的背后,还有一个思码系统。对于诗歌来说,思码和语码之间有一个过渡带——象码,亦即诗是靠意象来呈现的。用语码、象码,思码这三码系统分析诗歌,往往很有效。用三码系统来衡量李子体,不难发现李子体是对传统诗词审美范式的颠覆。
    李子体,最为旧体诗词同好关注的可能是白话入诗、口语入诗,和对现代生活的再现。但李子何以偏爱白话、口语入诗呢?原因在于他觉得程式化了传统诗词语言过于陈腐。传统派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注重用典,李子则反其道而行之。李子提倡诗词创作要有泥土气息,离根近些,离生活近些,无论是思维还是语言,都须如此。
    李子曾经写过 “山里人”组词,一共十篇。该系列以李子家乡赣南山民生活为原型,取材集中:《卜算子·采松油人》、《木兰花令·挖冬笋人》,慨叹民生艰难,《阮郎归·砍柴人二》砍柴人被大木砸死,魂魄无归。李子都只是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叙述,在叙述中略略透露出兄弟般的感情。此外的数篇便更是地道的民间生活白描了。《菩萨蛮·赴墟人》记山民赶集,《山妹子》二篇写喊山与对山歌,《临江仙·小山娃》讲竹敲辟鬼,《西江月·砍柴人一》述砍柴情状,皆如《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民间生活静穆安详的一个剪影,和盛衰美刺、比兴寄托,皆是无关。这种类似白描的叙述,远离言志传统。
    李子的“山里人”组词写山村生活,亦与“山林隐逸”、“田园情趣”绝不相涉。诗词传统里,这样的立意泛滥成灾。李子义无返顾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同是泛写对山村生活的怀想,李子怀念的是“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清平乐·山村之夜》),“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南歌子·山村之晨》),这是对王维、范成大以来的山林、田园审美范式的彻底解构。“山里人”系列之外,李子另有一篇《浣溪纱》写乡村生活,其中有一句“柴刀静放果园中”,也是好极了。这决不是传统的山林隐逸派所标举的诗情和禅意,而是对中国诗歌传统的颠覆,或曰突围。
    李子体的语码系统,毋宁说更接近于新诗。不仅“枪眼”、“字眼”、“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回车键”、“街头”、“新鞋子”,“玻璃船”、“摇头丸”、“日子”、“花儿”、“疼痛”、“围观”,这些语汇,不属于旧诗传统。李子体的句子组织关系更是如此。美国学者高友工、梅祖麟写过一本《唐诗的魅力》,曾经分析唐诗的语言组织方式。唐诗的句式往往不符合散文文法,唐诗的语汇和意象往往是陈列和叠加式的。我们举几个简单的例子,譬如“秦时明月汉时关”,按现代文法来看,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是“秦时明月”和“汉时关”这两个词组和意象,并列呈现。杜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文法结构,亦与散文大异。即便是近代诗人苏曼殊的名句“春雨楼台尺八箫”亦是如此,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是“春雨”、“楼台”、“尺八箫”这三个名词性词组的并列呈现。我们不难发现,李子体完全异于这种语言组织方式。李子完全是用现代散文句法来组织语言。无论是“枪眼如坑”、“字眼如坑”、“亡魂撞响回车键”、“街头走失新鞋子”、“花儿疼痛”、“日子围观”,还是“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 “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 、“柴刀静放果园中”,不难发现,李子的句子太符合现代文法习惯了。我们可以说,李子就是用现代语汇和现代文法来写作。李子体的语言,近于新诗而远于旧诗。
    李子也从来不以传统诗人自居。中国的传统诗人极重身份,自我定位是士大夫。李子的自我定位则是一个生活在当代的普通人。从创作主体性上来看,李子和强调言志传统的网络诗人之间,也有很大差别。网络诗词言志派代表人物胡马、伯昏子等人,强调中国诗人固有的士大夫情结,有完整的文化史观和文学史观。李子则没有。李子是传统诗词的“异乡客”。他虽然进来了,但他看到的是光怪陆离,他按照他看到的,进行复制和生产。李子和传统之间,是决然的断裂。所以李子嘲讽中国诗人固有的士大夫情结。李子觉得一个现代人总是写“家国之恨”或“山林隐逸”,是虚伪。李子拒绝这些他认为是虚伪的崇高和情怀。李子认为这种倾向的诗,“太伟大了”,是伪诗。如何去伪呢?要先“去伟大”。“去伟大”之后的诗,才是真正的创作;太讲传统情怀,则只是模拟。如此一来,在创作主体性上,李子完全是一个现代人,一个外在于中国传统的人,来写旧体诗歌。
    创作主体决定诗歌的思码。思码变了,象码和语码,自然跟着变。从思维到意象,乃至于语汇及词语组织方式上,李子体与传统之间,都是决然的断裂,而不是承继。因此,我认为李子体是披着旧体形式外衣的新诗。
    用新诗的方法来写旧体,将李子与传统的旧体诗人区别开来。对于传统诗词来说,李子体无疑是个新变,甚至是突变。李子词也好,嘘堂诗也好,实验体在本质上,是用新诗的思维写的旧体诗,或者说是用旧体形式写的新诗。
    从语码、象码、思码这三码系统,而非仅仅从押韵、格律体系来衡量,或许更容易看清新诗与旧诗的区别。从语码、象码、思码三码系统来看,李子体及大多数实验体,实质是保留旧体格律形式的新诗。从这个意义上看,李子体和实验体,比所谓“诗界革命”更具备革命性。诗界革命其实还谈不上是真正的旧体诗革命。为什么呢?因为诗界革命的代表人物黄遵宪,他的主要的做法还是在语码上进行改革,思码上基本上没有变,所以象码没有太多的改变。诗界革命对于旧体诗的革命是极不彻底的,远远比不上实验体。因为当时的中国思想界的主流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黄遵宪那一批人的内心还是中国式的体验方法和中国传统式的抒情方法。实验体则不一样。时代语境变了。历史传统,早已断裂。生活方式及思维方式变了。创作主体性的改变,才是最彻底的改变。
    
    3、实验体的贡献及面临的问题
    
    实验体在网络诗词圈影响甚大,李子体更为研究界所关注,甚至引起海外学者关注。什么人最关注李子体呢?是一些在大学里研究诗词的人。因为李子体新,一眼就可以看出不一样,有话可说。李子体也确实有很多闪光点。因为传统诗词在表达的手段上来说,是程式化的,就像中国古典建筑一样,可以拆开来重新搭建。李子体最大的贡献,是打破了这些范式。按李子的话说,当代人创作诗词,按传统的手法写,易虚难实,往往是做作出来的崇高和情调,不真实,不能表现真实的自我。李子体的实践,在再现现实生活和时代镜像方面,体现出明显的优胜性。譬如“驰驱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一类的句子,被很多读者记住。传统派也表现平民生活,李子体的不同,在于表现的是现代生活。对现代生活的表现,也分类型:外在于现代生活的;内在于现代生活的。有一些守旧的诗人写新事物,只不过用猎奇的眼光来看而已(诗界革命即有此弊)。李子体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对现代生活的表现,是内在于现代生活自身的,他自己是生活的一部分。读李子诗,我们能感觉到这些诗,是一个生活在这种生活中的现代人所写的。我觉得这是实验体在表现生活方面的特殊作用。实验体和传统诗词的区别,不在于它选择何种生活作为表现对象,而在于它怎样表现。诗,都是要表现生活的。不同在于如何表现,表现什么。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设想:假使唐代的诗人,生活在现代,他们会怎样写诗?他们怎样呈现他们的生活?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作比较,才能凸显实验体的特殊性。有一些非实验体的诗人,比如孟依依,她有一些诗,写到电脑算命,写到玩具熊,也是表现现代生活。但我们不难发现实验体所表现的现代生活和孟依依们的不同。这个不同,借助一个哲学词汇来说,我觉得可能是“现代性”。多年前我和李子、嘘堂有过讨论,共识是传统诗词存在思辨性的缺失(其实,这是新诗对旧诗的批评)。这个思辨,不是指逻辑上的思辨,而是指内容,即思想的现代性。当代诗词的现代性,首先是创作主体的现代性。如果只是模拟几句“鸳鸯瓦冷”,不能再现和表现真实的现代生活,当然谈不上现代性。所以,李子、嘘堂等实验体诗人,在选择现代生活的母题时,会有意识选择具备现代人文关怀和普适精神的,同时过滤掉“山林隐逸”一类主题。实验体在这方面做了许多有益的尝试。但由于这方面的实验体诗还不太多,而且这方面尝试的历史也很短,因此,就目前来看,旧体诗词在描写现代生活母题方面的局限性比较大。总的来说,旧体诗词这方面的表达偏于浅表化,往往只关注到一些光怪陆离的特别现象。能不能触到现代心灵的深处,能不能更深刻而全面地展现现代灵魂?实验体要走的路还很长。我的感觉是旧诗要完成这一任务,比较难。这和新诗、旧诗各自的传统有关。新诗是直接从西方来的,新诗本身和思辨性,和西方思想,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的种种思潮之间,有血脉相连的关系。旧诗的传统,与此毫无干系。因此,旧诗在表现这些内容时,略微显得生涩和力不从心。
    究竟如何用旧诗来写现代生活,是实验体诗人共同面临的问题。我多次追问嘘堂、李子:你选择用旧诗的形式和语言来表现现代生活,是因为你本人更熟悉这一套表达方法呢,还是觉得用旧诗的形式和语言在表达上更具优胜性?你又如何来证明旧诗语言自身的优胜性呢?遗憾的是,他们并不能给出肯定性的答复。在现代性的表达上,实验体无法证明旧体诗词具备文体的优胜性,也不能证明文言比白话更具备优胜性。旧体诗词在现代性的表达上先天处于劣势,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旧体诗词范围内来看,实验体在再现现代生活、表现现代精神上,自然比传统派强。但一旦我们忽略其格律形式外衣,从语码、象码、思码体系,将其本质视为新诗,问题就出来了。即:这种披着旧体格律形式外衣的新诗,跟一般的新诗比,它在现代性方面能否胜出呢?
    还有一个问题。实验体打破了传统诗词的审美范式。但传统诗词自身,究竟是一个封闭性的系统,还是开放性的系统呢?其封闭性和开放性,又都是在哪一层面?我们不难发现实验体的一个特点:在文体选择上,偏向性太强。诗界革命的主流文体是古风。实验体代表人物嘘堂、天台,主流文体是古风;李子和独孤食肉兽,主流文体是词。实验体诗人很少用律诗来写实验体。这是为什么呢?实验体诗人或许应该考虑一个问题:传统诗词的文体特性在哪里,目前的实验体有没有充分发挥传统诗词的文体特性?传统诗词几千年的历史,积累下来的经验,对我们当代诗词创作来说,即便是表现现代性,它的意义究竟何在?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