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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晋士风何以怪诞


    
    唐 孙位《高逸图》
    东汉末年以来,政局动荡,杀戮不断,汉、魏、西晋相继嬗代,忠于故主不接受现政权者都逃不过身灭家亡的命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曾“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纷纷屈从于强权,由忠贞不二变为尸位素餐,避祸远嫌。但他们的内心又十分痛苦,愤懑无法言语,故而表现出种种怪异荒诞的行为,并引起了玄学的发展兴盛。
    最初对士人的打击,应当源自党锢之祸。朱子《答刘子澄书》第五通云:“近看温公论东汉名节处,觉得有未尽处,但知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为光武、明、章之烈,而不知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却是党锢杀戮之祸有以驱之也。且以荀氏一门论之:则荀淑正言于梁氏用事之日,而其子爽已濡际于董卓专命之朝,及其孙彧则遂为唐衡之壻,曹操之臣,而不知以为非矣。盖刚大方正之气,折于凶虐之余,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而至此耳!”(《文集》卷三五)余英时认为:“朱子所论党锢前后士大夫精神意态之殊异,甚有见地。此以前士大夫领袖尚具以天下为己任之意识,故其所努力以赴者端在如何维系汉代一统之局于不坠;此以后,士大夫既知‘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其所关切者亦唯在身家之保全,而道术遂为天下裂矣!”
    士大夫经过党锢之祸,又历东汉末年之战乱,汉魏之兴替,眼见政治黑暗、经学衰败,自己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不免慨叹悲歌,述说人生无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建安名士”。曹操是建安名士的代表之一,他一生可谓功业赫赫,然而却仍在《短歌行》中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虽然豪迈,但仍显示出悲情的基调。其子曹植是另一位建安名士的代表。他的个人经历比较坎坷,所以诗文中更是表现出人生无常的感叹。曹植少时“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但文帝曹丕即位后,“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还把曹植贬为安乡侯,对他进行政治上的打击贬斥。“植常自愤怒,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曰……虽上此表,犹疑不见用”,又“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在这种有志不能申、又时时有性命之忧的政治境遇下,曹植感到“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以致最后郁郁而终。
    及至魏晋之际,司马氏为了“主魏政”,对支持曹魏的士人大开杀戒,何晏、夏侯玄等一批所谓“正始名士”都成了牺牲品。史载“(何)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是曹氏的亲戚,而夏侯氏更是与曹氏“世为婚姻”,他们被司马氏视为眼中钉是肯定的。这期间,大量亲魏的士人被“夷三族”,而他们的其他亲属也多被放逐,士人最终走向妥协。
    “竹林七贤”可以说是士人政治态度转变的过渡时期,他们身上鲜明地反映出乱世中士人人格的扭曲。“竹林七贤”中以嵇康的反抗性最强,而真正的反抗者也就是他一人。嵇康的被杀,与他反对名教的言论自然有关,但最根本的还是因为他是曹魏的姻亲,对政权的危害当然更大些。此后,再没有公开反对司马氏政权的声音了,士人们纷纷“变节”。向秀在嵇康被杀之后,即“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十分明显,向秀是为了保全性命才出仕的,是迫于强权的无奈,也是一种懦弱和逃避。他作《思旧赋》,草草开头又草草结尾,在朝而不任职,容迹而已,这都反映出内心的痛苦。至于阮籍则是以消极的态度,虚与委蛇,才得苟全性命。《晋书阮籍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而司马昭更把阮籍称为天下至慎之人,可见他为官处世小心谨慎到何等程度。不过即使如此,阮籍还是没能逃过写劝进表的角色。正是这种矛盾痛苦,使他不得不用怪诞的举止来发泄,可能也正是这种痛苦,使他最后决心告诫儿子不要像他一样吧。
    然而“竹林七贤”中的山涛、王戎又与嵇康、阮籍不同,他们又进一步走向了妥协。山涛本身就是司马氏的亲戚,而且早年就有为官的志向。《晋书山涛传》载:“初,涛布衣家贫,谓妻韩氏曰:‘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所以当司马氏掌权之后,他很快就当了郎中,并得到信任重用。钟会作乱于蜀,司马昭将要去亲征,而“时魏氏诸王公并在邺,帝谓涛曰:‘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以本官行军司马,给亲兵五百人,镇邺。”委以他监视诸王之责。但是当在乱世,政局变换不定,山涛处世也一样谨慎小心。《山涛传》曾写道:“初,陈郡袁毅尝为鬲令,贪污而赂遗公卿,以求虚誉,亦遗涛丝百斤,涛不欲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槛车送廷尉,凡所受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可见当时的士人很怕锋芒太露,不能保身,都行“中庸之道”,将个人性命放在第一位。而王戎更是“以王政将圮,苟媚取容,属愍怀太子之废,竟无一言匡谏”。只想着如何自保,完全以维护家族利益为准则,置国家朝廷于不顾。可以说,他是开了西晋士人无操节的士风的。
    到了所谓“中朝名士”身处的西晋时期,士人更没有节操可言,都只是明哲保身而已。谢鲲“不徇功名,无砥砺行,居身于可否之间,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敦有不臣之迹,显于朝野。鲲知不可以匡弼,乃优游寄寓,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卒岁而已”。王衍则“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并对愍怀太子被诬一事不提供任何帮助。同时在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上也背叛了原来的理论,将两者等同了起来,完全否定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士风。中朝名士之一的乐广就曾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不提倡放任怪诞的行为。而阮瞻在回答名教与自然的异同时,更以“将无同”概括,指出两者本身就是相同的,一反前人之观点。陈寅恪先生认为,这是因为士人原本“崇尚自然,栖隐不仕,后忽变节,立人之朝,位至宰执,势必不能不利用一已有的旧说或发明一种新说,以辩护其立场。这就是名教与自然相同之说的由来”。此一风气一直持续到西晋灭亡,也成为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
    汉魏晋时期,政治、士风、学术相互影响,在强权政治的压力下,士人逐渐从以天下为己任变为只知明哲保身,确实为整体士风衰败之时期。而不重名节的士林风气,也加速了政权的嬗变和王朝的更替。但是被迫游走于政治之外,也促使了士人个体精神的觉醒和解放,促进了玄学的出现和发展,为之后士大夫政治的成熟打下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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