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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语言的魅力


    20世纪90年代,我曾组织过一次“文学语言规范化”讨论,引起文学评论家和语言学家非常有趣的争论。一位知名文学评论家说:“文学语言本质上是反规范的”,文学语言追求的目标就是“扭断语法的脖子”。此话一出,立即受到语言学家的激烈反驳:这话并没有“扭断语法的脖子”,要想“扭断语法的脖子”,就得“把这句话说成‘脖子的语法扭断’或‘的扭断脖子语法’”。他的意思是,把话说得不成人话,彻底背弃汉语语法,才算“扭断了语法的脖子”。
    那么,文学语言与语言文字规范是什么关系?我们说,宜提倡文学语言遵循汉语的一般规范。例如,在文学语言中减少病句,尽量不使用不合当前规范的词形(如不把“凭借”义的“借”写成“藉”,不把“执着”写成“执著”),正确运用复句中的关联词语,力避标点符号差错,等等。走上屏幕的文学语言须尽量不读错字音。文学语言的规范化,并不妨碍作家语言的个性化与创造性,而是使得文学语言更顺畅、更熨帖、更好懂,成为引领社会的语言典范。权威词典的许多示例来自文学名著。
    老舍是注重语言规范的作家。1955年,老舍在《北京日报》属文,对推广普通话表示热烈拥护,“希望北京市的话剧演员和歌剧演员都负起这个政治任务,下功夫掌握北京语音,在推广普通话上起示范作用,扩大影响”。他还在《人民日报》上说,文学家对普及民族共同语负有责任,“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乔叟和咱们的曹雪芹都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功绩”。1956年,老舍被任命为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副主任。
    20世纪50年代,老舍对自己的文学语言进行了明显的调整。胡宗温等北京人艺的老演员告诉我一件事:1951年演出的《龙须沟》中,有个词儿叫“日崩”,外地观众反映听不懂这个北京土话,老舍后来创作话剧《茶馆》时,就再没用这类土词土语了。
    我找来《龙须沟》剧本细阅,果真发现了“日崩”这个词:(1)这家伙,照现在这样,他蹬上车,日崩西直门了,日崩南苑了,他满天飞,我上哪儿找他去?这句台词里的“日崩”,是个地道的老北京土词儿,用来“形容走得突然,干脆利落,无所顾念”,也就是表示“一下子跑到哪儿去了”。“日崩”在北京话里的读音是rībēnɡ,跟普通话读音不大一样,外地观众听了,连是哪个字都弄不清,自然听不懂。
    《龙须沟》中,北京土词不少。例如,(2)谁也没想到这么早就能下瓢泼瓦灌的暴雨。(3)您看,这双鞋还真抱脚儿。(4)滑溜溜的又省胰子又省碱。(5)巡长我说今儿个又得坐蜡不是?(6)今儿个他打连台不回来,明儿个喝醉了,干脆不好好干啦。这几句话里,(2)中的“瓢泼瓦灌”形容雨势凶猛。(3)中的“抱脚儿”指鞋袜尺寸合适。(4)中的“胰子”指香皂或肥皂。(5)中的“坐蜡”指陷入为难境地,或者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6)中“打连台”的“连台”是“连台本戏”的简称。“连台本戏”也叫“连台戏”,指连日演出的大戏,这个戏由多个戏本构成,每天只演出一两本。“打连台”是说戏班子唱连台本戏,天天唱,要唱若干天,常用来比喻做事情中间不休息,连续做,持续多日。这些话现在几乎绝迹了。
    不少北京的土词土语,有好多说道,外地观众乍一听,自然难解其意,因而影响了演出效果。这种情况传到老舍耳中,他觉察出其中弊病,在一篇文章中说:“我以前爱用土语不是没有道理的。某些土语的表现力强啊。可是,经验把我的道理碰回来了。表现力强吗?人家不懂!不懂可还有什么表现力可言呢?”基于此,老舍对自己作品的语言进行了调整。他举例说:“假若‘油条’比‘油炸鬼’更普通一些,我就用‘油条’。同样的,假若‘墙角’比‘旮旯儿’更普通一些,我就用‘墙角’。”这种变更在1956年演出的《茶馆》中体现得十分明显,《龙须沟》中出现的那些土字眼儿,一个也找不着了。但是,有两样东西一点儿也没减少。
    一是京味儿。《茶馆》第一幕可谓经典中的经典。随便找两句话,一听,就是老北京话——精练,俏皮,脆生生的。我们来听听下面这两句“京腔”:(7)常四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8)二德子(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你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这些话说得太地道了!《茶馆》里这些胡同俚语的精妙绝伦之处,就在于没用一个北京土词儿。这就是老舍的“神功夫”!
    著名演员于是之曾饰演《茶馆》中的核心人物,裕泰茶馆的掌柜王利发。他在《老舍先生重视文学语言的规范化》一文中写道:“在《茶馆》中,可以说一个让外地观众(或读者)费解的土词都没有,但《茶馆》的北京味儿依然像《龙须沟》一样浓厚,没有丝毫减弱。”
    老舍的京味儿最典型、最精彩地体现在人物对话上。《骆驼祥子》里买祥子骆驼的那位老者的几句话,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浓郁醇厚的京腔京韵:(9)“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可以说,老舍不是凭着肚子里积淀的古都土词土语来体现京味儿的,而是通过京城子民话语的韵致、做派、习惯说法以及人物的思维方式、脾气秉性来展示京味儿的。所以,老舍能做到不用一个佶屈聱牙的土词,就酣畅淋漓地展现出京畿腔调的神韵。
    二是艺术性。舍弃土词土语了,但《茶馆》的艺术性丝毫没减弱。看过《茶馆》的人无不赞赏其中的妙语。如王利发说:“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再如常四爷说:“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这些话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人物的性格、内心世界和人生感受。
    老舍曾说,他能用《千字文》里的字来写作品。《千字文》是古来儿童发蒙的教科书,相当于识字课本,里头大约有一千个字。汉字的常用字有三千,一千字显然是最基本、最常用的字。用这样的“基础用字”来写东西,明显是冲着普通群众去的,他想让里巷庶民一读就懂、一听就明白。
    老舍先生用最平凡的文字,给中国文坛奉献出举世惊艳的文学艺术之花。他说:“像‘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像‘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类的诗句,里面都是些极普通的字,而一经诗人的加工创造,就成了不朽的名句。”
    自古以来,用普通、好懂的词语写出的东西易于流传。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跟说话一样,传诵千古。让群众好懂,不仅是老舍写作的夙愿,而且是他对文学艺术的热诚希冀。老舍曾提议改革京剧中的念白。他曾说:“我建议:京剧演员的道白可以不可以更自然一些,不必把字音拖拉得很长?京剧演员都能讲很好的京音调普通话,若是把道白放自然一些,接近口语的音调,或者对于传播京音的普通话不无影响。还有:‘上口’的字可以不可以改用京音来唱?在三四十年前,演员把尖团字念错了,台下就会有人给叫‘倒好’。现在,演员们已不严格地讲究辨别尖团,台下也不那么挑剔了,那么何不爽性也取消‘上口’的字呢。”
    老舍说的京剧中的“上口字”指跟普通话中读音不同的字。他说的“演员们已不严格地讲究辨别尖团,台下也不那么挑剔了”中的“尖团”,是指尖音和团音。“团音”是指普通话中j、q、x跟i、ü或i、ü打头儿的韵母相拼的音节,如“记”“渠”“卷”等字的读音,就是团音。“尖音”则是z、c、s跟i、ü或i、ü打头儿的韵母相拼的音节,普通话里没有尖音。侯宝林有个相声,叫《关公战秦琼》,表演时,侯宝林说了句京剧道白:“来将通名。”其中“将”的发音是ziànɡ,这就是尖音,普通话读jiànɡ。老舍说的“那么何不爽性也取消‘上口’的字呢”,是建议取消跟普通话发音不同的尖音字。他的想头是,让各地观众更易于听懂京剧、欣赏京剧。老舍的这个建议是从“文学艺术作品要让群众好懂、便于欣赏”这个意念出发提出的。他的这个理念,当下仍值得提倡和发扬。
    “用百姓的话跟百姓说话”最有效,不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别的什么文本,无不如此。
      (作者:杜永道,系《语言文字报》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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