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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八叉与柳七郎:两位“异代同调”的词人


    清人论词,每以“温柳”并称,如“阔步苏辛,细寻温柳”(洪昇《荪溪集诗余题辞》)、“笔花偶灿,温柳逊其鲜华”(徐翙凤《荫绿轩续集词跋》)等皆是。“温”即温庭筠,因八叉手即成八韵,故得绰号“温八叉”;“柳”即柳永,原名三变,排行老七,人称“柳七郎”。温八叉,柳七郎,一个是唐末花间派鼻祖,一个是北宋词坛的启山林手,虽相隔一百多年的历史时空,然而其人生经历却惊人地相似,诚有谢灵运《七里濑》诗“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之意。
    士行尘杂温庭筠 奉旨填词柳三变
    温庭筠(801—866),本名岐,字飞卿,今山西祁县人,诗词俱佳,精通音律,《北梦琐言》载其外甥的评价,说他“善鼓琴吹笛,亦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可谓多才多艺。然而温性情放诞,不护细行,纵情狎邪,虽年少成名,却被令狐绹贴上了“有才无行”的标签。据《玉泉子》记载,当初他在江淮之间客居游历时,扬子留后姚勖赠给他一大笔钱。年少的温庭筠将这些钱财大多花费于宴饮游乐,姚勖大怒,把他鞭打一顿赶走了。温庭筠的“恶名”,大约即始于此时。
    令狐绹是宣宗时的宰相,很赏识温庭筠的才华,遂将之罗致门下,“出入令狐相国书馆中,待遇甚优”。据《唐诗纪事》,令狐绹尝令温捉刀,撰《菩萨蛮》词以取悦宣宗。令狐严词叮嘱温不要泄密,不过不知温是心中不忿还是心直口快,转头就言与他人,令狐相国岂能不怒? 后果就是“由是疏之”。然而事情还没完,《北梦琐言》记载宣宗曾赋诗,上句有“金步摇”三字,无人能对,温庭筠作为“未第进士”,以“玉条脱”续之,得到宣宗的激赏。能得天子青眼,出头指日可待,然而温庭筠毕竟如《旧唐书》所谓“士行尘杂,不修边幅”,不但泄密,且讥笑令狐绹无学,连“玉条脱”出处《南华经》都不知,直言其为“中书省内坐将军”,再一次得罪了权相。那个时候,令狐绹身为宰相,权倾朝野,攀附之辈多如牛毛,许多姓“胡”的人都要冒姓“令狐”。而此事又被温庭筠抓住,戏语调侃了一番。据《南部新书》载,温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铃’(谐‘令’)。”
    令狐绹提携亲旧“不恡其力”,人人趋之若鹜,只恨投之无门,甚至不惜改姓;反观温庭筠最初颇得令狐绹赏识,但三番五次,不但失礼,且语兼嘲弄,最终使得令狐绹奏他一个“有才无行,不宜与第”,也就不足为怪了。温也曾自伤云:“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悔之晚矣。
    得罪了权相且不论,温庭筠偏偏又触怒了皇帝。《北梦琐言》记载宣宗微行时与温庭筠在旅店相遇,温不识龙颜,很傲慢地问宣宗:“你是不是司马、长史之类的官?”宣宗说:“不是。”又问:“那你可是参军、部曹,或者是簿尉之类的官?”宣宗说:“不是。”可以想见,宣宗此时是何等的窝火。不久,温就被贬为方城县县尉。平心而论,宣宗也算是晚唐一位励精图治的英主,是否会因温庭筠不识龙颜而遽下贬谪,须打一个问号,且宣帝微行乃小说家言,正史所不取,恐怕制词所言才是主因吧——“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孔门四科论士,以“德行”为第一;在古人看来,德行有亏,则其他无足观矣。
    上自皇帝下至权相都得罪个遍,温庭筠的蹭蹬科场也就在所难免了。温庭筠做过最大的官是国子助教,其职责主要是协助国子博士教授生徒,此官职得之于襄阳刺史徐商的力荐。据史料记载,庭筠于任职的第二年主国子监试,他“悯擢寒苦”,对邵谒的作品激赏有加,且榜出邵诗三十余篇,“以振公道”——此中或许也带着对自己科场困顿的不平,遂在其晚年做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事。不出所料,温此举触怒了当时的宰相杨收,即被贬为方城尉,未至贬所,流落而死。揆诸情实,这一本事或许才是温庭筠被贬方城尉的直接诱因。
    温庭筠《过陈琳墓》诗曰“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引陈琳为神交,且叹自己不如陈琳那样有幸得遇大度容人之曹操。末二句“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欲效陈琳之从军,冀遇知己。又《蔡中郎坟》诗曰:“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自比蔡邕,然其平生遭逢实际上并不如蔡,可见其壮志难酬之苦闷。温庭筠自视甚高,然而始终无法摆脱“无行”的负面标签,终至蹭蹬,凄凉一生。
    再看柳永。柳永(987? —1058?),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更名永,字耆卿,今福建武夷山人。柳永在宋代词坛大名鼎鼎,但他的际遇更不如温庭筠,不仅《宋史》不为其立传,即如生平大略,也无碑传,事迹仅散见于宋人笔记之中。《后山诗话》曾记载,“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仁宗所好的柳永词是哪几首,今已无考,但一定不是柳永著名的《鹤冲天》词。
    《鹤冲天》是其大中祥符元年(1008)初试败北之后所作,且在之后又成了导致落榜的触媒: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需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芳。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据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所说,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要发榜时,他特意将柳永黜落:“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鹤冲天》词原不过是柳永落第后的牢骚语,却因此被宋仁宗“伤口撒盐”,柳永遂无奈自嘲为“奉旨填词柳三变”了。
    后来,柳三变改名柳永,终于进士中式,但因为前已得罪了仁宗,吏部不敢授予官职,柳永不得已求助晏殊。晏殊乃是当朝名相,乐于奖掖人才,当时很多名士如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或出其门下,或得其引荐。晏相好宴饮游乐,尽管喜作娴雅婉丽的小令,境界不大,但毕竟属于士大夫之词,以“温柔敦厚”的《诗》旨为标的,自然瞧不上柳永的偎红倚翠、直白俗艳。张舜民《画墁录》中记载了这样的一段对话:晏问:“贤俊作曲子么?”柳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不悦,道:“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实际上,晏殊将柳词视为伶工淫亵之词,也是当时一众士大夫、谈艺者的共识。
    既失欢于天子,又受责于宰相,温、柳二人可谓难兄难弟。在其当世,负面评价是温、柳人生的主色调,至后世也往往被当成了“狎邪轻亵”的不祧之祖,诚如李慈铭《越缦堂诗话》所论:“李山甫、康伯可俱有清才,而论世者以为温八叉、柳三变之罪人。惜哉!”
    少年倜傥廊庙才 壮志未酬事堪哀
    温庭筠远祖温彦博曾是唐贞观年间宰相,获封虞国公。温庭筠才华出众,志存高远,自然想有一番作为。他勤学苦读,“才思艳丽”,还曾从军出塞、壮游赤县,无非是想建功立业,重振门楣。《旧唐书·文苑传》载,温“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开局似乎不错,但紧随其后的却不似“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么美好。温交游不择人,往来的大都是无赖子弟如裴诚、令狐缟之徒,终日酣醉,喜歌吹宴乐,写侧艳之词,便付出了累年不第的代价;甚至后来他的儿子温宪也遭连累,主考郑延昌以“其父文多刺时,复傲毁朝士”为由,“抑而不录”。反观与其狎玩的无赖子裴诚、令狐缟,后皆进士及第,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旧唐书》记载的这位令狐滈,就是前面提到的权相令狐绹之子。或许是看透了科举考试的攀附干谒,或许是认清了寒士不第的制度性限制,他开始游戏科场,当起了枪手,赢得了“救数人”的称号。《北梦琐言》说他“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次入试,都押官韵作赋,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亦号“救数人”。
    《唐诗纪事》也记载了温庭筠科场“救数人”的“义举”,可谓声名远扬。因而大中九年(855)礼部侍郎沈询主持贡举时,特为其设置专座,《北梦琐言》卷四记载了故事的前半段,略谓主考沈询别施铺席后,走到帘前谓温曰:“向来策名者,皆是文赋托于学士,某今岁场中并无假托学士。勉旃!”沈询自以为手段高明,自鸣得意地对温说“我的考场中绝无可能代人作文了”,最后还甩出一句“加油”。不知是助人成瘾还是心有不甘,温又出手了。《唐摭言》记载了此事的后半段,被主考设置专席、严防死守的温庭筠自是心中“不乐”,提前交了卷,“献千余字”的同时,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了八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考场作弊理当治罪,温庭筠因搅扰场屋,被黜隋州县尉,此事亦颇为有趣。温未中进士,却得皇帝特旨“黜”以县尉,释褐入仕,可谓似贬实升,无怪乎草制者裴坦忸怩久之不知如何下笔了。《东观奏记》卷下记载了裴坦的制词说:“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
    温庭筠一生五入科场,皆未取得功名,此次为最后一次,最终以被“黜”为县尉而收场。温虽然官职不高,但文名响亮,因此《新》《旧唐书》均有传,只不过贴着“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薄于行,无检幅”的标签罢了。
    与温庭筠出身名门相似,柳永也出身于望族河东柳氏,父亲柳宜与叔父柳宣在南唐与宋初为官,叔父寘、宏、寀、察及其兄三复、三接,子涚,侄淇,都是进士出身,可谓进士满门。柳永之父虽官阶不高,却也给了柳永安稳的生活。柳永少年时期生活在汴京,十五岁成婚,且妻子非常漂亮,柳词中反复写到她,如《促拍满路花·香靥融春雪》《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等等。可见,青少年时期的生活还是比较顺遂的,其人生之不幸,大概始于屡试不中。
    或以为柳永于仁宗亲政的第一年即景祐元年(1034)中进士,足以证明柳永早期并非“忤仁宗”,反而是受仁宗沾溉无疑的,而这也使宋人所编造的柳永“蹉跎于仁宗朝”的虚妄之言不攻自破。可惜好景不长,庆历二年(1042),柳永因写了一首《醉蓬莱·渐亭皋叶下》而得罪仁宗,这与前所谓《鹤冲天》词得罪仁宗是有出入的。不过,忤仁宗在早在晚,总之是失了圣心。温庭筠五十多岁才得一小官,柳永及第时也已年近半百,科场半生,痛何言哉! 然二人相较,温更要苦于柳。温终生未第,穷困潦倒,身被恶名,甚至被巡夜小卒击折其齿,何等屈辱! 而柳虽被黜,毕竟也是进士及第,名正言顺做了官,比温终身未跃过龙门要幸运得多。
    温庭筠似乎一直在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却屡战屡败,因而苦闷非常;反观柳永,他也抗争了,但是适可而止,仕途不顺,他便心甘情愿为歌儿舞女填词,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
    花间鼻祖温八叉 一代词宗柳七郎
    词人不幸词家幸,在词史上,温、柳二人各开词坛一代风气。
    温庭筠诗词俱佳,其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千古传诵的名句,不过他最终还是以词名世。温词为“花间”之冠,其中尤以《菩萨蛮》词为代表。其词多写闺情,秾艳精工,艺术成就在晚唐词人之上,被称为花间派鼻祖,且开创了文人大量作词的先河。
    温庭筠不是第一个做词的人,但他是将词这种体裁从民间俚曲里提升至文坛的关键人物,开创了文学史上第一个词的流派,是词学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花间集》收录温词六十六首,这里面就用了二十八个词牌,《钦定词谱》中明确标明始自温庭筠的词牌就有八个,可见其创调之功。他还是第一个编有词集的词人,唐人的词都是“附诗以传,词之有集,自庭筠始也”。其《握兰》《金筌》二词集已佚,王国维辑其《金筌词》七十首,于是学人可一窥温词之总貌。
    如果要追溯柳永词在文士中的知音,大约可举苏东坡。东坡最早提出了“柳七郎风味”的命题,代表了宋人对柳词的最高评价。李清照在北宋诸词家中唯独肯定柳永,认为:“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从文学史的视角看,整个北宋是柳词的天下,时代创造了柳永,柳永也创造了一个时代。即使到了南宋,崇柳、学柳亦成为一种风气。他的词,得到了上自皇帝下至市井细民的一致喜爱,“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就是明证。
    词为音乐文学,其“倚声而歌”的特性,注定要与歌儿舞女产生联系,温、柳流连于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女性成为他们专力描写的题材,爱情是其反复吟咏的主题。温词香软含蓄,柳词直率热烈;温词如簪花仕女,柳词如市井少妇,各尽其妙。从温词到柳词,一个至真至美又不矫揉造作的女性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不仅如此,二人还共同助推了词的地位的清晰与明朗,或曰:词自温八叉,算是真正成立;至柳七郎,始获得文体层面的大为解放。
    (作者为中华书局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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