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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妻鹤子的隐士文化


    著名作家王旭烽是一个历史专业出身、浸润在吴越国府、南宋朝廷华土之上的写作者,几十年来她笔耕不辍以随笔的形式书写着故乡杭州。王旭烽少时的理想是要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一样,写出一个“纸上的杭州”,新星出版社的丝路百城传《杭州传》终于使她的这一梦想得以初现。在这部新作中,她追溯史前,延续当下,以历史长河为头尾,顺序朝代为章节,重大事件为契机,重要人物为抓手,书写了昔日今朝故国家园。
    “国家根本,仰给东南”,《宋史》一语道出了浙江在北宋时期的经济地位。国家政权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南方,经济重心已然转移至太湖流域。丝织业、造纸业、制瓷业闻名天下,市场繁荣、市镇勃兴,商品经济左右逢源。此时的浙江城市也有了飞跃之势,杭州已超过苏州和越州成为东南第一大城市,“天堂”时代就此开始。北宋浙江经济的繁华与文化的兴盛,也培养了知识分子的崛起,文学、绘画、科学,都有数一数二的人物。
    北宋年间的杭州诗人林逋(967—1028),字和靖,在孤山隐居,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孤高自傲,二十年不入城,被后世文人视为人生楷模,价值坐标。中国正统的士大夫,一向把香草美人喻为高洁品行的传统,从屈原的《楚辞》中就可以看出来。梅花尤其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格象征,所以历来咏梅、画梅之人不绝。林和靖在孤山,正是人格化了梅花,所以人花才两两相印,博得千秋清明。
    林和靖的墓就在孤山北麓,墓碑一行字:“林和靖处士之墓。”这就是处士的含义了,一个一生中没有做过一天官的士人。后来的知识分子,无论出仕还是未仕者,都崇仰林和靖的隐士风范。林逋也为自己的不出山而自豪,站在他生前就预修好的坟墓前吟《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曰: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说这个名叫林和靖的高士,从任何角度看,仿佛都应该从梅花与他的关系缘起。说林和靖,必须在梅绽时刻,暗香浮动,月色黄昏,疏影横斜,这是林和靖的意境。其实年少时的林逋,也未必就是那么隐的。祖父林克已曾经是吴越钱王的通儒院学士,只是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从此家族在政治舞台上边缘化罢了。林逋也不是一个天生的隐士,他对隐的认识也是在命运的颠簸中完成的。年轻时他也曾出游四方,结交官宦,吟诵些崇尚武功的诗篇。只是宋朝的腐败,使林逋结束漫游,身心厌倦地回归钱塘。他二十年不入城的隐士生涯,还是从他出游归来,朝野掀起“封禅”书开始的。
    封禅这桩宋真宗时代的政治文化运动,实际上是皇帝为挽回他在与异族争战“澶州之战”中失去的天威,装神弄鬼的假动作。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皇朝的君臣们合谋自编自演了一出“天书降临”的戏,拿写了蝌蚪文的黄绢缚在鸟尾巴上,真宗率着百官装模作样地跪接,以为这样一来,又可征服四海,夸示外国了。
    一些“文人隐士”,本来就浊气冲天,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岂肯错过这追名逐利的大好机会。只此一纸便可得官,又何须十年寒窗。纷纷借封禅之机呈献谀文。一时趋炎附势,阿谀谄媚,怪力乱神,乌烟瘴气,几成时风。
    可贵的是林逋此时却反潮流而行之,一派浊浪熏天之中,他回归了山林,还开发建设了山林。首先就是植树造林“梅妻”,植梅360株,一株收入一日所用,又种松、竹、桃、杏、柿、梨,以及石竹、蔷薇、菊花、荷花,孤山终成花果山。同时,他又采药,种药,买药,捕鱼。一湖明月夜鱼归,水痕秋落蟹鳌肥,林和靖辛劳得很。林和靖又“鹤子”,养鹤以作信使,客来,鹤即翔于湖上,林逋见,返舟而归,可见林和靖的朋友实在是多。
    当然,林处士最出名的还是他的咏梅诗《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出,成千古咏梅绝唱。有俗人曰:此联虽好,亦可咏杏和桃李啊! 苏东坡则回曰:可以倒是可以,只怕杏与桃李不敢承当吧。
    都说林和靖终身不娶,方有梅妻鹤子之说,但那个终生只爱草木禽羽的人,果然能写出《长相思》来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想来,处士林和靖也是有眼泪,也是有爱情的。梅可爱,鹤可爱,但终究是人可爱。
    奇怪的是,隐士越隐,显贵越是要来寻探,林和靖的孤山实在是不孤的。文化人中有大诗人梅尧臣与他结交,官场中有范仲淹与他结友,杭州历任太守中,至少有五人与林逋交往甚密,与白衣书生的交往,更不下40余人。终于名气大得皇帝也来光顾了,真宗赐他“和靖处士”,仁宗不但赐谥给和靖先生,还赐之粟帛。所以,处士身处山林,并未被遗忘于庙堂矣。
    林逋生前好友中,有许多大文化人。比如梅尧臣便是一个。梅比林要小整整36岁,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极其深厚。北宋天圣年间一个冬雪天,梅尧臣到杭州访林逋,他们在山中以枯叶和枝条燃起炉火,林逋拿出酒来,两人围炉畅饮,那种文人间充满山野之气的清新交往,让梅尧臣一生难忘。后来他曾说过:林逋的人格,就像那高山中的瀑布泉水,越与他接近,越觉得他高尚可亲。
    林逋与宋代官场中的间接往来,最典型的就是与范仲淹的交往。天圣年间,已经是林逋在世最后的岁月了,范仲淹来拜访林逋,林逋年长范20多岁。一个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政治家,也是后来威震西夏的军事家;另一个则是避世的隐士,两个气质完全各异的人,在中国儒道传统文化的共同背景下,却奇妙地成了忘年之交:一个钦佩另一个忧国忧民,一个赞赏另一个高风亮节,范仲淹赠了五首诗给林逋。二十年之后范仲淹以礼部侍郎的身份至杭州,又为杭州人民排忧解难。
    北宋杭州的历任太守中,至少有五人与林逋是有较深交往的,不说别的,他死时,杭州太守李谘便素服守棺七日才葬之。可见林逋并不是人们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散淡之人。有个杭州高僧名叫智源的,与他交往甚好,对他的认识也不同凡响,他认为林逋实际上是一个“荀孟才华鹤氅衣”式的人物,他的外表是清高出世的,内心却有着荀子和孟子般的入世精神和处世才华。正因如此,林逋性格中另一面的东西,是要靠与政治家们的交往中体现出来的吧。可见中国的隐士文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命题,它往往是需要隐者与显者共同来完成的,孤山的林和靖墓,仿佛就是一个佐证。
    今日孤山的处士墓,亦是历尽沧桑。林逋去世后,故居巢居阁被奉为祠堂,后人还把他与白居易、苏东坡一起祭祀。元代杨琏真伽盗了宋皇陵墓不算,把这个一直不与朝廷合作的林逋墓也挖了,结果里面唯砚一方、笔一支。以后再修复,元代一个叫余谦的人复植梅数百株。明代前前后后对孤山林墓就修复了六次,张鼎和张岱都补种过梅。清康熙帝还仿董其昌的字体,录了南北朝诗人鲍照的《舞鹤赋》,勒石亭中。林则徐来杭,在孤山补种梅花数百株,还在每株梅上挂了牌子,禁止人们采折,对林和靖故居作了修建,题楹联曰:我忆家风负梅鹤;天教居士领湖山。后在林逋生前的放鹤亭上,林则徐又有一联:世无遗草真能隐;山有名花转不孤。
    舞鹤不归,梅林依旧。中国千年王朝,有代代忠臣良将为楷模,亦有代代高人贤士隐山林,在晋有陶渊明,在宋便为林和靖了。(作者单位: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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