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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郑振铎最冷僻的文学工作


    【光明书话】 
      小说戏曲说唱等俗文学文献,在中国古代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藏家甚少着眼。20世纪初,王国维、吴梅、马廉、郑振铎等一批学者,为了配合学术研究而大力搜访此类古籍,逐渐带动起俗文学文献的整理收藏风气。其中,郑振铎(字西谛)购求戏曲善本尤力,其家藏曲籍被誉为“海内私家之冠”。同时,作为学术与收藏的风向标,郑振铎也是海内外学者与藏家“紧盯”的对象。
      1937年至1945年,郑振铎困守于沦陷区的上海,在炮声动地中,他仍在从事一份“最冷落孤僻的文学工作”:秘密为国家抢救文献,期间自费刊刻了二本曲籍目录——《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下文简称《西谛目》)《西谛所藏散曲目录》(下文简称《散曲目》)。二书由郑振铎亲笔缮写付雕版印行,读者不仅可以从中观赏到风格鲜明的西谛书法,而且通过四百余种罕传善本稀本的著录,可以窥见郑振铎作为学术研究与收藏鉴赏大家的风范。在抗战特殊时期,二书的刊印量不到五十册,版本学家江澄波在《郑振铎的访书和编辑活动》一文中提出:“由于流传极少,今后将与宋刊同珍。”这两本与宋版书一样珍奇的木刻书目,兼具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和艺术代表性,成为“现代善本”的代表性文物。由于发行数量稀少,反而有利于我们一一勘查追踪,在那个音讯难通的战乱年代,谁在收藏与阅读郑振铎?
    1.劫火中刊印的善本书目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之中,郑振铎寄藏在上海虹口开明书店内的一万数千册书籍,被日军炮火“烧得片纸不存”,所幸一大批俗文学古籍因被郑振铎放于家中而得以幸免。考虑到兵火之下必有书劫,郑振铎不得不为这些珍本寻找稳妥的藏处。他花了十天时间,将家藏戏曲善本整理成《西谛目》与《散曲目》两本目录,并在前书跋语中自述:“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
    郑振铎拿着这两份手写目录,委托刻字铺为其雕版,又将木版送到荣宝斋刷印,先用朱砂印出“红印本”,再用蓝靛刷印“蓝印本”。在炮火连天的战乱中,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刊印私家目录?其实,这是郑振铎留给未来研究者的索引。目中所录《酹江集》《柳枝集》等明版插图本戏曲,是他十余年苦心搜集的稀见善本,更是“先民精神所寄”,北平图书馆馆刊《图书季刊》称赞道:“统观全目,足称大观,亦研究戏曲史之重要资料也。”
    两个曲目也是郑振铎“曾经拥有”的一个纪念。抗战时期,为衣食所迫,郑振铎时不时卖书以维持一家人生计,为此需要编写待售书目。他在《售书记》中说:“我从来不肯好好的把自己的藏书编目,但在出卖的时候,卖书的要先看目录,便不能不咬紧牙关,硬了头皮去编。编目的时候,觉得部部书本本书都是可爱的,都是舍不得去的,都是对我有用的,然而又不得不割售。”
    2.楚弓楚得,古籍留存国内
    郑振铎出让书籍有个原则:“书籍存亡,同于云烟聚散,唯祝其能楚弓楚得耳。”(《劫中得书记·序》)即尽量不分割整批藏书,楚弓楚得,古籍完整地保存在中国人手中,如此方能弘扬古籍蕴含的先民精神。有见于大量的中国古籍被劫卖出国,郑振铎多次痛心地说:“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为了避免古籍被书贾卖给海外,他积极地联系国内藏书机构,希望自己的藏书可以归诸公家,日后学者研究这些善本就不用远涉海外。因此今天我们能够查到下落的四十余册《西谛目》,大都藏于国内公家机构和学术同行处。
    郑振铎的学生吴晓铃回忆,1938年冬,路经上海去昆明,“西谛师正处窘境,他把一部‘红印本’嘱我转致当时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做主任的朱佩弦(自清)先生,希望由系里选购若干种运到内地保存,免得在上海遭到厄运。当时的联大中文系也是在捉襟见肘地苦熬岁月,没有力量将那批善本曲籍抢救出来”(吴晓铃《〈优语集〉序及其他》)。由于西南联大无力出资购书,这本标注着待沽价目的《西谛目》,后来就一直留存在吴晓铃手中。
    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的《西谛目》蓝印本,卷首衬叶有郑振铎墨笔题字“东方图书馆惠存 郑振铎敬赠”,可见他曾与上海东方图书馆有过接触。同一天,郑振铎还将目录赠予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号“咏霓”),此本现藏国图,有郑振铎题赠“咏霓先生”的手迹。国图还藏有一册原藏民国时期北平图书馆的《西谛目》红印本,应当也与郑振铎售书相关。1939年秋天,南迁到昆明的北平图书馆,以七千元的价格,购入二目之中最为精华的84种善本,郑振铎自言:“曲藏为之半空,书去之日,心意惘惘。”(《劫中得书记·序》)
    郑振铎在给学生徐微的《西谛目》题赠中明确说:“以朱、蓝二色各印二十许部,分贻友好”,可知1937年《西谛目》初印数在40册左右。《散曲目》数量更少,海内外图书馆皆不见馆藏著录,我们只能在吴晓铃整理的《西谛书跋》中得见其残目。
    郑振铎具有共享学术资料的强烈意识,《西谛目》虽然只印四十余册,却在赵景深《弹词考证》(1938年)、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1942年)等同行论著中被引用。令人感慨的是,冯沅君原是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教授,北平沦陷后流徙奔波于云、贵、川、粤等地,连绵战火中,这本稀见的学术资料如何从上海辗转来到大后方的冯沅君手中?不禁令人悬想其中的艰辛。
    3.战乱中,谁在追索郑振铎
    如果检索海外图书馆目录,就会发现一个奇特现象:欧美各国图书馆,包括收藏中国古籍最富的哈佛燕京图书馆,皆不藏《西谛目》。海外唯一收藏此书的国家就是日本,京都大学、大阪大学、关西大学、天理大学、东洋文库、东京大学等6家机构共藏有8册蓝印本。上海孤岛时期,郑振铎是抗敌救亡协会的主要负责人,还上了日方抓捕进步人士的黑名单,日本所藏《西谛目》,断无可能是郑振铎主动的“分贻友好”,而只能是日方紧紧追索郑振铎的结果。
    《西谛目》书末附有郑振铎写于1937年8月24日的自跋,文末云:“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之驱寇功成之后。”可以想见,在上海孤岛写下这样的“抗日驱寇”文字,得冒着多大的风险。郑振铎甚至在上海租界的几家旧书店冒险寄卖此书。1944年,他的好友徐调孚在《闲话作家书法》一文中披露:“你如果在三马路一带旧书铺子里买一本《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就可看到他的笔迹了,听说这本书从头到底是他自己亲笔缮写了付木刻的。”这里所说“三马路一带旧书铺子”应系坐落于三马路(今汉口路)西市的旧书店来青阁,店主杨寿祺与郑振铎交往多年,上海沦陷时期,郑振铎“偶三数日辄至古书肆中闲坐,尤以中国、来青二处踪迹为密”(《西谛书跋》)。
    另一个寄卖的旧书店就是中国书店。金性尧曾在该店购入一册《西谛目》,识语云:“1937年十二月,性尧购于上海中国书店,时首都激战正烈之际也。”此乃带有抗日跋语的初刻蓝印本,金性尧1944年发表的《海外的书市》曾引用原跋,赞赏郑振铎在炮声动地中仍在从事“这最冷落孤僻的文学工作”。
    1939年9月,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的学者高仓正三被派驻苏州。他一抵达上海就到中国书店买书,并委托该店搜罗戏曲弹词书籍。正是在中国书店,高仓买到了《西谛目》,1939年12月19日,他致信京都大学的老师吉川幸次郎说:“请允许我通过上海的中国书店给您邮去,以略表薄意。”(高仓正三《苏州日记》)现藏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西谛目》,上钤“东方文化研究所”藏书章,应系高仓寄至京都的那一本,此本亦见载于1943年《东方文化研究所汉籍分类目录》。
    今藏东京大学“仓石文库”的《西谛目》,大概也与高仓正三有关。著名汉学家仓石武四郎在京都大学执教期间曾指导过高仓,1940年1月,高仓在中国书店、开明书店购入一批图书,“里面有些东西是为仓石先生买的”,其中很可能就有《西谛目》。除了帮师友代购,高仓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本《西谛目》,他到苏州、杭州等地搜购曲籍,均与手头的郑氏目录进行版本比较。高仓正三1941年3月病逝于苏州,他先后6次到中国书店访书,却始终无缘得见郑振铎,然而他又极度渴望获得对方的研究资料,于是只能通过《西谛目》,去揣度学术偶像的藏书与研究进展。此外,日本关西大学“长泽文库”的《西谛目》应系文献学者长泽规矩也托人在上海购入的。长泽与郑振铎在战前曾有频繁书信往来,“七七事变”之后,二人不再有交往,但是长泽一直保持对郑振铎的密切关注(吴真《郑振铎与中日文献争夺战》)。
    吉川幸次郎、仓石武四郎、长泽规矩也,这三位日本最重要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均曾收藏《西谛目》。由此可见,虽然抗战时期郑振铎处于蛰居状态,然而其研究、其藏书仍被日本同行所注目。据笔者近年在日本访书所见,日本藏8册《西谛目》均为不带抗日原跋的蓝印本,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日方从上海的书店购入的抽去了跋语的“后印本”。
    有意味的是,金性尧在中国书店还能买到带有原跋的初印本,高仓正三到该店却只能买到隐藏起抗日面目的“后印本”。这恰恰说明来青阁、中国书店对敌斗争经验丰富,在做生意的同时,也懂得保护朋友郑振铎。我们从这一书籍史的断面,可以窥见郑振铎以及书业同人,在抗战时期为了保存国家典籍付出的心血。正如郑振铎《求书日录》所说:“我从劫灰里救全了它,从敌人手里夺下了它……我在躲藏里所做的事,也许要比公开的访求者更多更重要。”
    (作者:吴真,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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