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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如江海命如丝——回忆赵齐平先生


        说起来真是惭愧,现在我已经想不起位于朗润园的赵齐平先生家的准确楼门号了。只记得这是在北大的最北端,隔着围墙那面,就是从清华西门通到蓝旗营的马路,西边就是有名的北招,这座有些神秘的其貌不扬的小楼,闭锁着赵先生的一段灰色记忆。多年之后,我曾经有些好奇地走进去,除了感受到一点冷清破败,其他终究不得要领。历史,也正是这样,经常是人去楼空的。我应该算赵先生的关门弟子吧。对于先生,我该算一个特殊的学生。顾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我自觉地要求自己不拿学业上的事烦扰先生,每次见面,只是陪他聊天散心。这种随意家常的气氛,让我在先生家的出入,看起来更像是家庭一员。不过,我这个学生,却没有机会听到先生授课。我后来知道,因为赵先生授课风格毕肖吴组缃先生,他被称为“小吴组缃”。
        一位当年的老学生曾经回忆:“赵齐平老师总是风度翩翩的,衣服穿得很整齐,而且不是特别热的时候,他的中山装最上边的扣子也总是扣紧了。他讲课也是眉飞色舞,尤其是在讲诗歌的时候。有一次,他甚至把家里的录音机提了来,一边放古乐,一边朗读诗词。他的情绪化的讲课方式,对同学们很有感染力。他对学生的考试很不以为然,所以听他的课,你常常能得到5分。”从这一段中,略微可以想见先生为人师表的风仪。我还知道,先生是浦江清先生1955年特别从四川大学招来的研究生,而那一年,除了北大本校,浦先生在全国似乎只招了先生一人。以我后来在系里与老师们交往的经历,梳理一番老师们的议论,吴组缃、季镇淮先生之后,第三段的老师中,学养深沉,才思清发,堪当领军大任的,公认的应该就是赵先生。
        论到先生的才华、学识,当年的学生们,可以从课堂记忆中翻寻对老师的记忆,我因为在先生最后的那几年,陪伴追随他时间最久,也还有一些直观的感受和印象留存。但是记忆与印象都抵不过时间的磨砺和淘洗,会一路模糊脆薄下去,终究成为靠不住的证词。比如说先生书法、诗词兼擅胜场。我记得先生书房中就挂着一幅他自己手书自撰的五言律诗,俊逸洒脱,具见功力,但我今天已经只能从网上才能搜到先生手泽的只鳞片爪(孔夫子网上有一幅先生写给李易先生的信札拍卖);我曾经特别小心收藏了一本《中华诗词》,只因为其中收录了先生的一首七言律诗,混在书堆中,现在也无从翻找。先生的诗词,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个句子:贾生恸哭空多泪,屈子狂歌枉断魂。这个句子,作于某个特殊时期,我还记得先生向我吟诵时的沉痛迫切。今天看来,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将两人并传之后,贾生、屈原就总是被牢骚太甚的文人们牵扯到一起,自抒愁怀,自我写照,使得那“恸哭”与“狂歌”也仿佛古人枯骨闪出的磷火,失去了它的感染力。
        我觉得这个句子不能真实地代表赵先生的诗词写作水准,当然,它也未必能写出先生当时的心声。天不假年,赵先生只活了59岁,同时在那前后,北大、中科院还有另外一些中年学者英年早逝。与先生同时或前后的许多学者,是在那个时期,在那个人生的节点上,开始了学术的跃进与喷发。而赵先生逝于1993年2月25日,他甚至没能看到他一生最重要的学术著作《宋诗臆说》的出版。也就是说,除了一些合编的教材、文学史参考资料,赵先生生前唯一出版的学术著作,也就是所谓专著,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谈谈三国演义》。这本小册子可以说明赵先生领军人物的才具吗?毋宁说,它更像命运与先生开的一个诡异的玩笑。它的出版时间是1973年7月,只有薄薄51页,字数不过3万字,也就是今天研究生一篇毕业论文的长度吧。
        不过,短短的3万字中,引用毛主席著作的地方就有11处,包括了《新民主主义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各界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大会上的讲话》《论联合政府》《实践论》《反对自由主义》等多篇文章,显示作者是一位多么虚心虔诚的可以改造利用的好对象、好学生,尽管在那大体拘谨刻板的遵命学术的外套之下,学者的趣味与性情也会在底注中倔强地露出狐狸尾巴。1990年,在陕西渭南赵先生哥哥的家,听到他说起赵家的一些往事,我因此知道,赵家在四川崇庆当地,是殷实的大户人家,而那个年代,这样的出身,当然只会成为追求进步者的原罪和负累。周一良先生《毕竟是书生》中曾说到:“我生性小心谨慎,加之解放后‘原罪’思想沉重,认为自己出身剥削阶级……运动开展后则诚心实意努力紧跟,以后历次运动无不如此。”这段话,可以代表建国后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心事,猜想赵先生的情况大抵也是如此。就像周先生一样,一生追求进步的赵先生后来也被选入了梁效,显示出那个时候,他已经成功改造成为了组织信任的笔杆子。
        以他一贯的清节自律,梁效从一时的群英会,乾坤倒转而为群帮凶,对他心理的创痛会有多么巨大,可想而知。我听说,他的身体,就是那个时候落下了病根。因为严重的尿毒症,80年代后期开始,先生就离开了他心爱的课堂,一个本来正值盛年、可以大有作为的学者,不得不把他最主要的精力与体力交付到与病魔的生死缠斗之中。每三天一次,他就要到301医院进行一次全身血液透析,而每一次透析的头一天,我见到他,他都是脸色暗红发紫,显得极其难受。北大人,北大之外的人,再次记得先生这个名字,已经是在80年代末期了,而那段记忆,对于先生来说,毋宁说是历史开的又一个玩笑。先生毕竟还是留下了一本《宋诗臆说》,对于热爱与研究宋诗的普通读者和专业研究者,这是一本真正的厚积薄发、举重若轻的著作,它在宋诗研究史,甚至在整个中国诗歌研究史上的价值,正在为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其中虽然只谈到了14位诗人29首诗,却完全可以当成一本有史有料、有识有味的宋诗史来读,无怪于有读者会这样评价:二十世纪宋诗鉴赏家,除陈衍、程千帆外,可称一流者有钱锺书、赵齐平。有的时候,我会禁不住想到,假设天假其年,又假设赵先生能够更圆融通透一些,他在学术上会达到怎样的高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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