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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耐得住大寂寞 做一个传统的中国人(3)


    他守旧吗?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识,开见解,首赖报章杂志。适当新文化运动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不然。故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钱穆《国史新论》再版自序
    这是钱穆83岁时在台湾写下的文字。如果只看他晚年对新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非常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阅读《新青年》。晚年回顾这段历程,他庆幸自己通过关注最新潮流,却更加下定决心重温旧书,不被时代卷走。
    他有激越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学堂肄业原因是参加学潮,当时他作为学生代表,反对学校的修身课,要求开设希腊文课,因反对无效而退学。对于革命,他是赞成的,1910年就私自剪去了长辫。他曾告诉学生钱树棠(1918-2014年,学者,抗战时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师从钱穆),辛亥期间,他一度计划在棉衣里塞入银元,制成类似于盔甲的战衣,去参加革命军攻打南京的战役。
    钱穆在新亚书院的学生唐端正回忆,钱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极拳,呼吸深长,全套每次可打30分钟,有一天在新亚上课,突然来了两个青年流氓,在门口探头探脑,还旁若无人地在课室内左右穿插。钱穆警告无效,怒了,“把长袍的两只阔袖拉起,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一个箭步就抢到那两个阿飞的面前,摆出个揽雀尾的姿势,把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
    从钱穆身上充盈的生命力来看,他如从军,将会是个勇猛的士兵。
    
    钱穆与夫人胡美琦(资料图 图源网络)
    《国学概论》是钱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书,谈到风头最盛的新文化运动时,征引胡适、陈独秀、鲁迅诸人的材料繁多,可见他对这场运动的关注程度。书中评价这场运动时,利弊并举,语气平和。对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他说:“其书足以指示学者以一种明确新鲜之方法,则其功亦非细矣。”
    两人相识于钱穆赴北平之前。胡适有次去苏州中学做演讲,因钱穆已在当地颇有名气,东吴大学的教师陈天一叮嘱胡适:到苏州不要忘了见一见钱穆。那时钱穆正在写《先秦诸子系年》,有两本很生僻的讨论《史记·六国年表》的书,他怎么都找不到,于是当面向胡适询问。不料胡适也答不上来。事后钱穆反省自己“书生不习世故”,初次见面就问生僻的书,无疑是在刁难对方,但因为这个问题积压在心中已久,突然见到一位“天下名人”,是以不禁冲口而出。
    这件事没有妨碍胡适对钱穆的肯定。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后,胡适在日记里说:“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1931年钱穆进入北大历史系任教时,主持该系工作的正是胡适,其时是文学院院长。而胡适的高足傅斯年也认可这位学术新星。在北平,钱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的常客,有外国学者来史语所,傅斯年就安排钱穆坐在客人身旁,并向客人介绍说:这是《刘向歆父子年谱》的作者钱穆。
    《先秦诸子系年》成稿后,陈寅恪誉称“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更对杨树达说,“钱宾四《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写信给胡适,请他作序:“幸先生终赐卒读,并世治诸子,精考核,非先生无以定吾书,倘蒙赐以一序,并为介绍于北平学术机关为之刊印,当不仅为穆一人之私幸也。”
    能与胡适、傅斯年这些学界新领袖相得,归功于钱穆深厚的考据功力。“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认为,“钱穆从一个中学教师,最后进入大学,先成为燕大的讲师,接着在北大与新派领袖分庭抗礼,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几种杰出著作能够‘预流’,在‘预流’之馀,又能以坚实的学术证据提出更上一层的见解。”
    有一年暑假,钱穆与经济学家卫挺生见面。卫挺生问他曾到过哪个国家留学。钱穆称,自己年幼失学,未能进国内的大学,更没有出国的机会。卫挺生说:“我和你虽然是首次见面,但你的《论语要略》,我拿来在家教子诵读,我们实在跟故交一样,不要过谦。”钱穆再次强调自己所说的是实话。卫挺生不无惊叹地说:“你没有受过新式教育,但《论语要略》能以如此新的编纂,表达如此新的观点,难以想象!”
    钱穆,这位在今日有着“儒宗”、“国学大师”等称号的学人,从求学之初就关注时代动态,并不固步自封。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对于知识的态度,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毫不逊色。‘五四’时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一不具备。”
    之所以会给人“守旧”的印象,是因为他并非“时代人物”。
    
    传统人物

    钱穆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传统人物”,确切来说,是做一名中国传统人物。
    在北大,钱穆和胡适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其中一个吸引点就是两人的观点往往相反。比如,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钱穆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更重要的是,两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截然不同,胡适批判传统文化,钱穆则推扬传统文化的价值。
    他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胡适的不认同。一次,商务印书馆约请胡适编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邀请钱穆合写。钱穆拒绝了,明确告诉胡适:你我关于中国文学的意见迥异,如果各写一本书让读者比对着来读,那样会对读者有益,但合写一本则不行。
    大致来说,抗战之前,钱穆还是与主流学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状态。但在大潮流中做一个异类,他显然感受到了压力。在《师友杂忆》中,他这样述说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后5年购书逾5万册,当在20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这“解聘”二字,虽是戏言,但也能让人读出一点味道来。
    日本人全面侵华的枪声响起,钱穆终于爆发,开始严厉批评新风气。《国史大纲·引论》只是发端。
    1964年,钱穆在新亚研究所谈当时学风之弊:“中国人之所谓学术,则必当能超乎风气潮流之上,而有其独立存在、承先启后之意义与价值。不能仅在风气潮流中出现,仅随风气潮流而俱变,此则不得谓之真学术。康、章、胡三人,皆可谓中国近世‘时代人物’而非‘传统人物’一好例。”
    在“时代人物”与“传统人物”之间,他选择的是后者。
    
    钱穆与夫人胡美琦(资料图 图源网络)
    抗战期间,他曾告诫弟子严耕望,“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又说,“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力求精进不懈。”
    1937年,钱穆发表《馀杭章氏学别记》一文,赞扬此前一年去世的章太炎,“真为民族文化爱好者,近世一人而已。”然而到了1978年,他发表《太炎论学述》,大意说,章太炎以其所崇信的印度佛学来统摄中国学术史,最近发现他这个做法终生不变,自己需要说出意见供读者参考,并非有意指摘前贤:
    太炎既非一佛徒,又非一居士。其佛学,仅如西方人抱一哲学观点,乃依之以进退上下中国之全部学术史,立论怪诞,而影响不大。一因其文字诘屈,读其书者不多。一因其纵观博览,所涉既广,而民初以来读书风气已衰……故幸而其思想在当时及身后,亦未有何力量。否则其为祸之烈,恐当尤驾乎其所深恶的后起新文化运动之上。而主持新文化运动者,亦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不论不议之列。近世则群敬以为大师,或目以为怪人。然固无知其立论之怪……“儒不如释”之一见,自足限太炎之所至矣。当清末民初之际,学者菲薄传统,竞求一变以为快,太炎与南海康氏,其表率也。
    这位传统人物,并不是存心想做具体哪个人的反对者。梁启超著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不满意,也有同题著作。再加上钱氏对康有为的批评,人们往往容易认为他连带贬抑梁启超。实际上并非如此。
    1910年,15周岁的钱穆读了梁启超的《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深为梁启超的“中国不亡论”所感染,于是发愿深入中国历史之中,寻找中国不亡的根据。在1964年的演讲中,钱穆赞赏梁启超在欧战后批评西方文化的病痛,是“当时国人惟一大创见”,梁氏论中国传统政治为“礼治”而不是“法治”、辨析中西文化异同,“更为深见卓识”。他更认为,梁启超天资聪颖,如果活到七八十岁,“不知其学问思想又将达何境界。”还透露了自己平生一大遗恨,是赴北平时梁启超已经去世,未能与他见上一面。
    钱穆将梁启超看作“中国现代传统学术人物,非仅一时代人物”。他对梁的深情,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这种深情并未使他否认古代中国存在诸多问题,在抗战时期他就说,“近百年来的中国,不幸而走上一段病态的阶段。这本是任何民族文化展演中所难免的一种顿挫。又不幸而中国史上之一段顿挫时期,却正与欧美人的一段极盛时期遭逢而平行。国内一般知识分子,激起爱国忧国的热忱,震惊于西洋势力之咄咄可畏,不免而对其本国传统文化发生怀疑,乃至于轻蔑,而渐及于诅骂。”
    类似这种对菲薄传统风气的深忧,遍见于钱穆抗战后所著的书中。在20世纪的学人中,我们很难看到还有第二个学人,会像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劝人要多读中国书、要做一个中国人。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争议点所在。数十年来,常见的批评钱穆的声音,有“守旧”、“顽固”、“为专制辩护”,客气一点的,也认为他对新风气有成见。
    或者,还应该听听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公开授课时所说的话。1986年6月,钱穆在素书楼结束了一生的教学生涯,媒体蜂拥而至,关注这位耆宿的告别杏坛之作。钱穆对在场的学生说:“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人遗忘了。现在哪人再讲梁任公?连胡适之先生也少人提及了。照这样子,将无历史可讲。譬如说陈寅恪,当年在北平哪个青年读书人不知道,但现在又谁知道得他呢?求新求变,那真是值得惊心动魄的。”
    争议声中,这位老人的温厚与深忧,往往被低估。
    1988年是香港中文大学建校25周年,余英时发表演讲,梳理近代以来的风气:“在西方,例如英国有保守党,它并不以‘保守’为可耻。但在中国我却未碰过人会称自己为保守党。中国人如果对旧东西有些留恋,说话时就总带几分抱歉的意思;虽然他心里并不是真的抱歉,因他总觉得保守、落伍是说不出口的。只有前进、创新、革命这才是真正价值的所在。所以中国思想史上的保守跟激进,实在不成比例,更无法互相制衡。这是因为中国没有一个现状可以给保守者说话的馀地。”
    在“求新求变”这一时代洪流中,钱穆发出了一位横而不流者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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