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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耐得住大寂寞 做一个传统的中国人(5)


    耐得住大寂寞
    2015年7月,苏州耦园。钱穆的幼女钱辉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与我在此地相见。对于钱家来说,耦园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1939年夏,钱穆从云南来到香港,将《国史大纲》书稿交给出版家王云五,嘱咐他尽快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匆匆出书,这不符合钱穆的惯例。《先秦诸子系年》从启动写作到正式出版用了12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花了5年。但战争局势的不明朗,让他不能不将《国史大纲》尽快出版。
    交了书稿后,钱穆到了上海,在战火中潜回苏州探望母亲。此时他的妻子也从北平回到苏州。钱穆变换姓名,隐居在耦园,一边侍奉母亲,一边写《史记地名考》。钱穆的子女们回忆,父亲只要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他们每次经过书房门口,都要放轻脚步,小心翼翼。
    钱辉1941年出生后,钱穆已离开苏州到了成都——战时齐鲁大学迁去成都,聘顾颉刚主持国学研究所的工作,顾颉刚邀请钱穆共事。直到1948年,钱穆回到无锡的江南大学任教时,才与苏州的家人相聚,但一年后他就离开了大陆。直至1980年,一家人才在香港见面。
    对于钱辉及其哥哥姐姐来说,父亲是陌生的。她直言并不十分了解父亲的学问,父亲对她的最大影响,是让她感受到了教育的巨大力量。在关切后辈这一点上,她与父亲有相似处。与她见面时,我因为身体不适,迟到了半个小时。分别后,她发信息过来问我身体好转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应该考虑看医生。
    在耦园,钱辉一再向我声言,她不是在接受采访,而是来见朋友。园子幽静,园外的环境也不热闹。我乘坐出租车过来,下车后还要走数百米的路才能到达。钱穆一家当年的住处是在城曲草堂,有两层楼,书房门口约10米处有一座假山。满园的蟋蟀声令我感觉到,如果不是因为游客以及导游,此处至今还是绝佳的读书地方。
    “耐得住大寂寞,有定力”,这是前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评价钱穆的话。钱氏治学如此,生活也如此。为了专注于撰写《国史大纲》,他住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中,陈寅恪来拜访,不无玩笑地说:“如此寂静之境,诚所难遇,兄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
    隐居岩泉寺后,就是隐居苏州耦园。当时这里是废园,门口只有一条路通往市区,人迹罕至。晚年的钱穆回忆起在宜良以及耦园这两年的隐居时光,充满了深情,“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宁静致远”钱穆书法作品(资料图 图源网络)
    顾颉刚的故居就在耦园附近,离开耦园后钱辉还特意带我路经此地。分别时,钱辉看着马路上穿梭不绝的车辆与行人,对我说:“我小的时候,人很少,有些你不认识的人,这一次在这条路上见到了,以后还能在这条路上经常见到。现在呢,即使是你很熟悉的人,在同一个地方都未必能经常见到了。”
    太史公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纪,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在人海与时间的磨洗下,个人往往迅速湮没,死后还为后人纪念的,无疑是“倜傥非常之人”了。
    2015年是钱穆诞辰120周年,“我们没有做什么纪念活动,对他的最好纪念,就是读他的书。”钱辉对我说。
    集大成者
    1931年,钱伟长投考清华大学,中文科目的试题是《梦游清华园》,他用这个题目做了一篇赋(赋是韵文,特点是善于铺陈,多用典故),得了满分,阅卷老师不能改动一个字。同时他也考了历史,考试题目的要求是:写出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卷数、解释人是谁。应考者中,只有他得了满分。
    钱伟长能有远超同侪的文史功力,归功于与四叔钱穆对他的熏陶。
    抗战前,李埏入读北京师范大学,恰逢在北大任教的钱穆过来兼课,同学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由于担心没有座位,李埏提前了半个小时去教室,然而此时前十几排座位已经坐满了人。课室是当时学校最大的,能容纳二百人,来听课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在上大学前,李埏已经读过《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背过不少秦汉文章。当时他自以为还有点基础,不料听了钱穆的几节课下来,不禁爽然若失,“我简直是一张白纸啊!过去的读书,那算是什么读书呢?过去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小堆杂乱无章的故事而已。”
    从这些侧面,可以窥见钱穆的功力。钱穆曾说,“我自7岁起,无一日不读书。我今年93岁了,10年前眼睛看不见了,但仍每日求有所闻。我脑子里心向往之的,可说只在孔子一人,我也只是在想从《论语》学孔子为人千万中之一二而已。别人反对我,冷落我,我也不在意。我只不情愿做一孔子《论语》中所谓的小人。”
    世人常称道钱穆读书之勤、著述之丰,然而他的天分同样不容忽略。龚鹏程认为,钱穆先生天资过人,“他注《公孙龙子》只花了7天,写《庄子纂笺》也只费了两个月,这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钱先生给人的印象是苦学成名,他也从不炫耀自己的才华,其实如此捷才,可谓并世无两。”就连徐复观在批评钱穆的史学时,也说:“钱先生天资太高,个性太强。”
    钱穆赞扬朱子是集大成者,常告诫学生,读书人要有大气魄。他的治学也跟朱子一样,博涉经史子集四部。我问龚鹏程,“钱穆先生桃李满天下,你认为他的治学方法没有嗣音。在你的评价体系里,一个学者需要符合哪些条件,才算是继承了钱先生的学问?”龚鹏程的回答是:
    钱先生方面广大,弟子们皆仅得其一偏,如余英时、何佑森主要是近三百年学术史,严耕望是历史地理。先秦诸子学及宋明理学方面却没什么学生做。
    这又还不是领域的问题,而是道与史之分。大家都说钱先生是史学家,但古之史家要通古今、究天人,故历来都说道家出于史官,而近代言史最初只谈古今之变,重史迹而不重道。钱先生言史,是关涉其信仰、价值、意义的,也就是道之问题。因此重周公、重孔子、重朱子。朱子尤其是他学术之根穴所在。可是弟子们所谈多只是迹,不是道。高明如余英时,论朱子亦仅贴合着宋朝政治立论,是更黏着于迹。此乃方向上之异趋也。当然余先生新近又有论天人之际的大作,但问题意识仍是史迹的,想说明所谓“轴心时代”的古今变迁而已,与钱先生毕竟不同调。
    换言之,继承钱先生之学,一是要中有道揆、二是要广大通达。方法跟考据一点关系都没有。关于钱先生之通博,可补说一掌故。香港中文大学为钱先生作寿,成立钱宾四先生讲座时,余先生致词,谓自己、全汉昇、金耀基这3位都做过中大新亚书院院长,可是3个人加起来,仍仅得钱先生之一半。颂扬得体,一时称之,因这也是实话。
    一个倔强的灵魂
    金耀基1990年悼念钱穆时曾说,“从结识钱先生以后,我总觉得他是很寂寞的,他曾说很少有可以谈话的人了,他与当代的政治社会气候固不相侔,与当代的学术知识气候也有大隔。”
    寂寞或许源于他的心态。“余自《国史大纲》以前所为,乃属历史性论文。仅为古人伸冤,作不平鸣,如是而已。以后造论著书,多属文化性,提倡复兴中华文化,或作中西比较,其开始转机,则自当为《思想与时代》撰文始。是则余一人生平学问思想,先后转折一大要点所在。”1985年,在悼念老友张其昀的文章里,钱穆这样说自己治学的变化。
    提倡复兴中华文化、进行中西文化比较,也跟他的“温情与敬意”一样,成了争议所在。
    1989年,钱穆去香港参加新亚书院创校40周年庆典,其间极其兴奋地告诉夫人胡美琦:“我今天发明了中国古人‘天人合一观’的伟大。回家后,我要写篇大文章了。”
    那时钱穆已不能执笔写作,需要胡美琦帮忙。刚开始时,胡美琦以为这是他的“老生常谈”,怕影响他身体,就没有办这件事。在钱穆的坚持下,才由他口述,胡美琦笔录,写下了《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他所说的这个贡献,就是“天人合一观”。
    这是钱穆一生最后的手笔。他认为,在中国古人的思想中,天命与人生是合一的,不能分开谈,“人生最大目标、最高宗旨,即在能发明天命。孔子为儒家所奉称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颜渊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离于天命远近为分别。这是中国古代论人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人亦与此不远,这可说是我中华民族论学分别之大体所在。”钱穆预言,“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趣,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
    在去世前一年,钱穆的身体状况就已经不如人意。史学家许倬云拜访钱穆后,对金耀基说,“一位历史巨人正在隐入历史。”在生命最后两年里,钱穆的身体已不允许他聚神写作。这篇文章很短,是在搬出素书楼前三天写成的。其后钱穆仍然希望对文章进行增订,他认为,“这将是我晚年最后的成就了。”
    然而未能如愿。1990年8月30日,钱穆谢世。这一天,台风袭击台北,龚鹏程在风雨中悼念钱穆,“他不是就史论史,或考古证史的人。他是通过对历史的省察与讨论,来申述他从孔子、孟子、朱子那里学来的价值理想,并用这种价值来期许我们这个社会,探索中国文化的出路。此乃钱先生苦心孤诣之所在,也是他不易为人所理解的地方。因此,钱先生根本是寂寞无助的。作为史学家的钱穆,人无异辞,都承认他的地位;但论到钱先生所信仰的文化理念时,争论就多了……他一生在对抗时代,在平衡他所认为的时代偏差。但他的主张,在整个学界都是孤独的。”
    
    一个倔强的灵魂(资料图 图源网络)
    如今,距离钱穆去世也有25年了,他一生所想平衡的时代偏差,得到改善了吗?龚鹏程说:“时代之偏差,今更甚了,哪就得到了改善?钱先生认为的偏差,一在文化方向,骛新向西,不能归根返本;一在个人方面,人心闇蔽,陷溺日深。他在文化的具体分析上,释判东西、评价优劣,或多可商;对人心的哲理性解说,也不及宋明理学家或当代新儒家精微,但方向是不错的。可惜现世仍与这个方向背道而驰。”
    我问:“一方面,钱穆先生不被考据派认可。另一方面,大陆时期不乏与他文化立场相近的学人,比如柳诒徵、钱基博、陈寅恪等先生,但钱先生不会与他们形成流派或阵营。导致他孤独的因素有哪些?”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则党矣。不党,当然就孤独,而且是本质地孤独。你说的柳诒徵、陈寅恪、钱基博,其实也都是孤独的。他们也党不起来。可是现代是个群众结党而斗的时代,不能党同伐异,自然就不能号召群众、鼓动风潮。再则是方向的问题。现代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及党政官僚体制裹胁着人,趋向毁灭地球、毁灭人性的方向走。钱先生他们是看着‘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而大声呼吁示警,或自伤也将与群盲同殉的一批人。”龚鹏程说,“这一小撮人岂能阻挡时代的巨轮?过去,他们也都几乎被碾成了齑粉呢!”
    再过一百年之后,人们会如何评价钱穆先生呢?
    龚鹏程答:“往者已矣,来者不可知。未来钱先生也可能会被超越,渐不重要。但无论如何,人们应当会记得一个倔强的灵魂,曾在这般黑暗的时代护卫着文化命脉。”
    (参考文献:《钱宾四先生全集》,联经出版社;《治史三书》,严耕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钱穆与中国文化》,余英时著,上海远东出版社;《多情怀酒伴》,龚鹏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王汎森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国学宗师钱穆》,陈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钱穆纪念文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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