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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的语义分析与庄子的“安命”哲学


    【内容提要】古汉语中“命”这个字有命名、生命、命运三重含义,而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命”的深刻含义也就隐藏在这三重含义及其相互关系之中。“命”是对个人生命存在的限定或规定,是个人与社会环境和生活世界的联合体。关注“命”的问题是庄子思想的重要方面,他主张“安其性命之情”,可以称之为“安命”哲学,其内容包括对语言之“命”的悬置,对生命之“命”的保养,对命运之“命”的安顺。
    【关键词】庄子 语言 生命 命运
    一、
    “命”这个词在古代汉语中有三种词义:一是命名、命令(略相当于英语之name, order, mandate),二是生命(略相当于英语之life),三是命运(略相当于英语之fate, destiny)。这三重含义在今人看来好像是互不相干的三件事,但在古汉语中却用同一个“命”字来表示,这说明三者在中国古人的原初语境和思维中本来是贯通的。而在后来语言发展的过程中,包含在“命”中的三重含义却被不同的词汇分解掉了,人们也就往往忽视乃至遗忘了它们之间隐含着的内在联系。
    哲学问题与语言问题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上述语言现象提示我们,应当从人的生命存在、语言(命名、命令都是语言行为)和命运这三者的相互联系中,去理解古人关于“命”的哲学。因此,重新回到古汉语的语境中,对“命”字的三重含义及其内在联系作一番分析,对于深入理解古人关于“命”的哲学也许是很有必要的。
    1、生命与命运的联系
    “命”既指生命又指命运,暗示着生命与命运其实是不可分割的。命运可以说是对个人生命存在的限定或规定,好比给生命的内涵下定义,因此可以说一个人的命运所划定的外延,就是这个人生命存在本身的内涵。人来到世上都是有生命的,但是这个生命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是有限的。一个人来到世上,要面对许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无法左右、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有限性就是人的命运;人无法逃脱自己的有限性,也就是无法逃脱他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正是这种有限性定义了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内涵,使他成为一个有别于他人的活生生的个人。完全不受命运限制的无所不能的人其实不是人,而是上帝。没有命运的生命是不存在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两者如果换个位置就都要完蛋。“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它们各自受到不同的限制,这是它们注定的命运,同时也就是它们的生命本身。所有的人的终极命运就是死亡,死亡是谁也逃不掉的。有生就有死,死和生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命运,庄子说:“死生,命也。”(《大宗师》)死亡既是生命的终结,同时也是命运的终点,生命与命运同始也同终。可见一个人的生命和他的命运其实是不可分离地缠绕在一起的。
    2、生命与语言的联系
    一个人的生命,也就是一个人的“存在”,也就是一个人的“是”(Being)。而一个人究竟“是”什么,则与语言之命名分不开。人一生下来就被抛入了一个语言世界之中,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命名。“命”字本来就有命名的意思。“命”和“名”这两个字,发音相近,意思也有十分密切的联系。《说文》曰:“名,自命也。”《吕氏春秋·察今》曰:“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孙锵鸣注曰:“命,名也,亦言也。”使用语言给你一个名称,就关乎你究竟“是”什么,也就是关乎你的“存在”,关乎你的“命”。因为赋予人或物以某个名称,也就是赋予这个人或物以某种规定性。就象有了个概念,必有其相应的内涵。故用语言来“命名”并不只是简单地赋予一个名号,而是对事物本质的召唤,使事物的本质呈现出来。事物的所“是”,就将在“命名”中显现与敞开。换句话说,事物之“存在”(Being)即寓于其所受之“命名”中。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的。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人,必然要“是”什么,是“父”、是“子”、是“君”、是“臣”……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不可能是一种生命“存在”。所以一个人的生命“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他所“是”的一切“名”的总和。
    3、语言与命运的联系
    语言之命名不仅关系到一个人“是”什么,而且还关系到他将要“成为”什么。“是”什么与“成为”什么当然是有联系的。但“是”什么是就其生命的实存状态而言的,而“成为”什么则意指这个生命未来的必然的运动轨迹,也就是他的命运。因为语言之“命”不仅是“命名”,同时还是“任命”、“命令”。《说文》曰:“命,使也,从口、令。”一个人获得了某个名称,也就等于接受了某项使命,就必须以自己的生命存在之“实”来呼应这个语言之“名”。所以语言之命名有诱导被命名者朝向某个既定目标(destiny)而“成为”什么的力量。而当一个人一旦获得了某种名号,社会上的其他人也就倾向于按照这个名号的应有之义来对待他,得善名者万人景仰,得恶名者千夫所指。此时这个人将要“成为”什么,换言之也即他的命运将如何,就往往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了。只要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就无法逃脱这个语言世界,也很难从根本上逃脱这个语言世界为他安排的命运。俗语所谓“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云云,就生动地反映了这种情况。
    应当从上述三重联系中去深刻理解古人关于“命”的哲学。总的来说一个人的“命”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命运以及他所处的客观境域的综合体。而所谓客观境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语言构成的意义世界。人一生下来都注定要生活在特定的客观境域之中,人所受之“命”就是来自这种客观的境域。古人常将“命”的终极来源归之于天。如荀子说:“人之命在天。”(《荀子·强国》)《郭店楚墓竹简》中也说:“命自天降。”1“有天有命,有物有名,有命有序有名,而后有鲧……”2 段玉裁注《说文》“命”字也说:“命者,天之令也。” 由此可见所谓“天命”,就是“天”赋予的“名”,亦即天的命令、任命。然而“天”并不会用语言谆谆然“命”之,孟子在与弟子讨论舜之所以得天下时指出:“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行”与“事”就是天的“言”,由此可见所谓“天”其实就是人生存于其中的、由人们的言语行事构成的生活世界。因此“命”对于个人来说,就是来自这个外部生活世界的赋予或任命。它往往不是个人主观所能知晓和控制的,所以庄子说:“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达生》)孟子也说:“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
    但同时“命”又是属于个人的东西,毋宁就是个人的生命存在本身,将伴随自己一生。人人都有自己的“命”,但每个人的“命”都是独特的,都不一样。人人都一样的那就不只是“命”,而是“性”了。“性”虽然也是每个人的“命”的组成部分,但“命”通常专指个人独特的、不同于他人的规定性。个人与众不同的独特性,包括现实的与可能的特性,就都蕴藏在这个不知其然而然的“命”中。因此“命”正是“我”区别于他人的此在,“我”之作为“我”而不只是作为人这个类中无差别的一分子而存在,就在于“我”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命”。总之,每个人的“命”,就是这个人全部的存在,既包括其与他人所共有的“性”(故有时又合称“性命”),更包含个人所遭遇到的或将要遭遇到的与他人不同的偶然性事件。“命”就是自我与“我”所在的世界的统一体。“命”中的“我”是世界中的“我”,“命”中的世界是“我”的世界。
    二
    人生的困惑,很大程度上就蕴藏在这个“命”的吊诡与悖论之中。人在世上就是与自己的“命”同在,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命”随时随地都跟“我”在一起,“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这个“命”。但这个“命”却又不是“我”所能左右的,而是外来的赋予。因此人感到受到了限制,感到不自由的痛苦。然而如果离开这个“命”,“我”也就不成其为“我”了,“我”也就死了,没“命”了。对待这个“命”,先秦思想家们有不同的态度。孔子对“命”采取一种敬畏的态度,认为君子应当“畏天命”,“不知天命而不畏”的则是小人(《论语·季氏》)。敬而畏之,故很少谈论,“子罕言利与命”(《论语·子罕》)。墨子则主张“非命”,根本不承认有“命”这回事。“非命”也就是要跟“命”对抗,当然也就不要“命”,故“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淮南子·泰族训》),是一群亡“命”之徒。
    庄子对“命”的态度则与孔、墨都不同。在庄子看来,人不可能根本改变自己的“命”,但也不必畏惧或诅咒自己的“命”。人只应当以旷达的态度来接受这个“命”,安顿这个“命”。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要“安其性命之情”(《在宥》)。庄子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讨论人如何才能“安其性命之情”,可以称之为“安命”哲学。
    相应于“命”字的三重含义,庄子的“安命”哲学试图从三个方面实现“安其性命之情”。
    1、悬置语言之“命”
    如前所述,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被抛入了一个语言世界之中,他的“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悬系于他所受之语言之命名,他的生命“存在”与他在这个语言世界中“是”什么息息相关。孔子所谓“正名”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要执著于语言之“命”(命名),来规划或限定人的生存与命运。而天下之士人之所以竞相“以身殉名”,也就是把语言之“命”直接看成了自己的生命。人人都很在乎自己被说成“是”什么,在乎语言所赋予的“是非”、“善恶”、“智愚”、“美丑”之名。于是“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在宥》)。也正因为如此,人的性命就不得安宁了。然而,人的本然的命是不是完全等于那语言之命名呢?庄子对此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语言上的“是非”、“彼此”、“善恶”等等,都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齐物论》),都是相对的。本真的生命是不需要语言来命名的。因此,他主张对语言之“命”(命名)加以悬置,即主张“不谴是非”、“无名”。他说:“圣人无名”(《逍遥游》),“无为名尸”(《应帝王》),“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逍遥游》)“无名”之人,不在乎自己在语言世界中“是”什么,“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天道》);“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应帝王》)。被呼作马、呼作牛都无所谓,更何况什么“是非”、“善恶”、“智愚”之名。在庄子看来,一个人如果能彻底悬置语言之命名,则可以返回天真本然的生命。所以庄子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也就是说不要因人为的现世的语言之“名”牺牲了天然的本真的“命”。
    2、保养生命之“命”
    保养生命也就是所谓“养生”,要呵护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庄子虽然讲精神修养上要“忘己”,但其实也十分重视肉体上的“贵己”,讲究“卫生之经”、“存身之道”、“重生”、“尊生”、“完身养生”,也就是要尽量保护自己的生命,尽量避免一切非正常死亡,以终其天年。他反对“弃生以殉物”。帝王之尊、卿相之位、人世间一切功名富贵,虽然光彩辉煌,令人向往,但多少总有一定的危险性相伴。此皆身外之物,非所以全身养性。庄子认为伯夷死名,盗跖死利,所死不同,都是残生伤性。他赞赏的则是许由、善卷、子州之父一类不以天下大器易生、不以国伤生的人。庄子自己也是“宁生而曳尾于涂中”,而不愿“死为留骨而贵”(《秋水》)。养生之道具体表现为处世之道,就是以“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的态度来与世人周旋,尽量避免一切矛盾。选择“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山木》)、“柴立其中央”(《至乐》)的位置以避免遭到伤害。用“以无厚入有间”(《养生主》)的方法在矛盾冲突的缝隙间游刃有余。“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人间世》)庄子的养生、处世之道的要害或秘诀,可以概括为一个“避”字,避开矛盾、避开危险、避开伤害。《应帝王》篇说:“且鸟高飞以避#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鸟与鼠懂得高飞深藏以避害,它们是聪明的。《养生主》篇以“庖丁解牛”来比喻养生之道,强调“以无厚入有间”,避开“技经肯綮”与“大#”,这也是一种“避”的智慧。人如果能处处避开矛盾,“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养生主》),则“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同上),实现生命的长生久视。
    3、安顺命运之“命”
    安顺命运之“命”就是要从主观上、精神上对个人所遭遇到的一切不幸事件和悲剧命运泰然处之,顺其自然。如《人间世》篇所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达生》篇说:“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也就是说,要把个人所遭遇的一切无可奈何的事件(命运),都看作是自己的命(生命本身)的组成部分,安然接受之。例如《养生主》篇“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一段,右师之“介”(断足兀立)本来是遭受刖刑所致,是人为的不幸。但公文轩却悟出是“天也,非人也。”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即使遭受到象刖足之刑这样的不幸事件,也应当安然接受。既然已经受了刖刑少了一条腿,不妨视之为“天”,视之为“命”,视少了一条腿与不少一条腿一样,都是“天与之形”,这样也就不必再为之愤愤不平,心中也就安稳平静了。即使面对死亡这一谁也逃脱不了的命运,也要把它看作是自己生命本身的一部分,“以死生为一条”(《德充符》)“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大宗师》),这样就能做到“死生无变于己”(《齐物论》)。就人类社会整体而言,安顺命运就是要“无为”。《在宥》篇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民众之所以不能“安其性命之情”就是因为在上者“为”得太多。一切人为的“文明”的建构,如法律制度、伦理道德等等,在庄子看来都是使人不能“安其性命之情”的原因。《天运》篇老聃对子贡说:“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庄子认为三皇五帝治天下结果却搞得天下大乱,原因是“罪在撄人心”。三皇五帝治天下的手段不外乎“仁义”与“赏罚”两手,而在庄子看来,这两者都是搅得人心不得安宁的东西。“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 ,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在宥》)可见在庄子看来,要使天下人“安其性命之情”,就必须“无为”。“无为”也就是要顺乎自然,顺乎“命”。
    按照唯物论的观点来看,庄子这一套“安命”哲学显然并不能实质性地改善人的生命存在状况,也并不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消极的色彩是很明显的。但是它对于某些遭遇不幸事件打击,身处无可奈何境地的个人来说,也不失为对凄惨人生的一种慰藉,对悲惨命运的一种安抚,它可以使人不至于陷溺于悲观绝望的心境,因而至少可以说具有心理医疗的作用。而如果精神在这种慰藉与安抚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脱与超越,则也可以说是收到了某种积极的效果了。
    注释:
    1 《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179页。
    2 同上,193页。
    A Semantic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 "Ming" and Zhuang Zi's "Life Comforting" Philosophy
    XU Ke-qian
    Abstract: The character "Ming" has three meanings in classic Chinese: (1) name, order or mandate; (2)life; (3)fate or destiny. The deep meaning of "Ming" in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 is just hiding in this three meanings and their relations. "Ming" is the limit or definition of an individual life, and a complex of the individual and its social environment and living world. It is an important aspect in Zhuang Zi's thought to pay attention to "Ming". He advocated "being of comfort in the situation of nature and life", which may be called the "life comforting" philosophy, and with the contents of suspending the names in language, taking good care of life, and submitting to fate.
    Key Words: Zhuang Zi; language; life; fate.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