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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九江记忆:浔阳江头


    九江这座小城,名气似乎远不及历史上那么响亮。时人谈及九江,可能印象深刻之处更在于上世纪末那一场长江流域的惊天大洪水。九江,确乎是一座小城。
    1998年盛夏,决堤,滔天洪水冲进九江城。经阖城军民奋战四昼夜,险情得以控制。其时官媒发题为《九江:洪水滔天自从容》的长篇通讯,见惯风浪的九江人,自有闲庭信步的逸兴。
    
    2010年7月,我去九江,目的地是庐山脚下。那里有座东林寺,是佛教净土宗祖庭。一千六百多年前,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息影东林寺,并遣弟子西域求法。经书来至东林寺,慧远大师与鸠摩罗什大师鸿雁往还,论大乘要义。后罽宾禅师佛驮跋陀罗入庐山,受慧远之请在东林寺译经。今译经台仍存。
    
    历史上,东林寺留下太多先贤足迹。智顗大师、唐太宗、皮日休、张祜、李白、杜牧、白居易、孟浩然、李公麟、苏轼、黄庭坚、岳飞、倪瓒、王守仁、朱熹、康有为、杨度等,莫不在此留下诗文丹青。
    
    有趣的是,在东林寺不远处,有一座西林寺。苏轼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名《题西林壁》,就是作于西林寺。西林寺少有人知,却比东林寺历史久远,东林寺之名,即得自“在西林寺以东”。
    
    东林寺内黄庭坚题字:菩萨泉。
    
    东林寺内聪明泉,唐太宗曾题名。上镌皮日休诗。
    佛教圣地,可以清心。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旋即,我入城,看九江。
    
    九江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三国名将周瑜练兵于九江、战于九江、死于九江(时称柴桑)。北宋末年,山东郓城押司宋江发配九江(时称江州),醉题反诗,劳动一干兄弟劫法场。晚清大变局,太平军猛将石达开大败曾国藩于九江。回顾历史,九江波澜壮阔。三大茶市、四大米市之一的九江,自然是有故事的。
    进得九江城,先在九江火车站附近住下小休。时天色已晚,霞光漫天,我信步行走九江街头。
    
    安逸,宁静。城中有湖有堤。典型的江南城市。
    
    路经九江第一中学,抬头看,校名是许德珩题写。许德珩先生是九江人,五四运动时北京大学学生领导之一,起草了《北京学生界宣言》。1946年九三学社成立,许德珩先生当选为理事长。看到这个名字,便随手拍了下来。此时天愈发暗了下来。
    
    九江城有秀在一湖之说,湖名甘棠。据说甘棠湖水由庐山泉水注入,其清冽可知了。而甘棠自有典故,源出诗经,用于颂扬地方长官德政。原来是百姓为感谢江州刺史李渤而命名。天黑后,城中已无可看,我便沿江堤而行。清风拂面。一派灯火辉煌出现在眼前。
    
    远远看到,进门处“烟水亭”三个大字。这名字有几分柔情,却是三国时动刀兵的地方。当年孙权驻守此地,相传周瑜于湖上练水军,并筑点将台。事实上,周瑜指挥如意,破曹军于赤壁,就是在九江。
    
    此方石头上书:周瑜点将台
    
    羽扇纶巾,风流倜傥的三国周郎赤壁,被后人误会了好多年。想来九江人不会误会,你看这周瑜甲胄像,还有“旌风犹壮”的匾额。
    
    在烟水亭转了一圈,才发现这是湖心小岛。岛上又有一亭名浸月亭,不消说,是取白居易《琵琶亭》中“别时茫茫江浸月”之意。后来北宋理学家周敦颐讲学于此,建烟水亭。两亭在历史上皆废。明人重建,清又毁于太平军与清军战火。今人所见,自然非昔日风采。
    
    剑气摩霄,说的大概是公瑾当年。
    
    离开烟水亭,看这温柔的湖水,也能感受到“别时茫茫江浸月”了。
    
    第二天,行程全在浔阳江一线。浔阳楼当然是第一目的地。唐人韦应物的诗中就出现过浔阳楼,诗云:始罢永阳守,复卧浔阳楼。白居易亦有诗《题浔阳楼》。不过真正使浔阳楼大出风头的,还是一部《水浒传》,各位看官岂能不知,哈哈哈。眼前的浔阳楼是1987年重建,据说建筑师参照了《清明上河图》和绣像《水浒传》的插图风格,是明三暗四的仿宋建筑。
    浔阳楼的地位有多重要?请看正门赵朴初先生所题楹联(图片拍的不清晰,抱歉):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此联最早即出自《水浒传》。列位看官:“宋江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一座酒楼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上楼凭阑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栏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宋江看罢,喝彩不已。”
    如我们所知,宋江与兄弟们多次在此吃酒,可见对浔阳楼的钟爱。登得浔阳楼,我兀自也喝彩不已。寻一个角落坐下,回忆水浒当中的情节。
    
    这三人是谁?可试猜之。
    
    这桌上好大一坛酒。这对联好生豪气:落座三杯豪气在,出门一笑大江横。
    
    浔阳楼内,山东小吏宋江,刚刚写完在日后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不得不说,宋江这是自找啊。
    
    浔阳楼内还有惊喜,这一套108将瓷像,生动活泼。据说全国只此地有,颇足一观。
    
    站在浔阳楼头,看壮阔浔阳江。登山临水,总难免有所思。
    
    出浔阳楼,沿江走,不多远是个幽静去处。这是号称浔阳十景之一的锁江楼。明万历年间九江郡守筹集民间款项,汇集能工巧匠,修锁江楼和锁江楼宝塔于石矶上,并铸铁牛四条护卫,为的是镇锁蛟龙,消灾免患,永保太平。沧海桑田,江岸崩溃,楼毁、牛沉、阁倒。眼前所见,几多荒凉。
    
    锁江楼外小径,文物散落道边。
    
    道边的石人,面目已不清晰。
    
    一片苍绿掩映的锁江楼宝塔,直插云霄。
    
    锁江楼,沉静安详。
    
    锁江楼上,再望大江。
    
    铁牛奋蹄望天。
    
    走出锁江楼,再沿江走一阵,转个弯,就看到熟悉的启功先生的书法。这对联这样写道:
    红袖夜孤船,虾蟆陵边往事悲欢商妇泪;
    青山秋浦别,琵琶筵上一时枨触谪臣心。
    我在门前端详许久。
    
    进入大门,影壁上是一幅琵琶亭故事。
    
    白居易伫立院中,他身后,就是琵琶亭。
    
    琵琶亭内景,就我当时所见无甚可观,且多有破败,并且不知自何时起出现了有几分神秘的宗教祈祷功能。
    
    亭外有一长廊,可见历代诗人咏琵琶亭的诗文。这一首清人诗:枫叶荻花何处寻,寻江州城外柳荫。开元法曲无人记,一曲琵琶说到今。从唐至清,一曲琵琶,多少故事。
    
    临别,回望琵琶亭。离开琵琶亭时,我的九江之行于愿已足。书上看来的浔阳江故事,我在浔阳江边有了真切的感受。从晨至暮,一天光阴就要过去。而我还不甘就此离开九江城,又踱回城中,来到甘棠公园。
    在公园内,见到一个忠烈亭,当时不知这“忠烈”何所指。后来查证,此亭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民国政府为纪念在九江牺牲的北伐军官兵而建。亭前原有纪念碑一块,“文革”中被毁。
    天色渐暗,园内许多光景已看不清。可我竟还是瞥见了一处山坡上似有陵墓。走上去,原来是——
    
    是蔡公时烈士纪念碑。原来,蔡公时也是九江人。蔡公时少年英杰,1904年追随黄兴、谭人凤等民国元勋参加革命,后来辛亥、讨袁、二次革命等无役不与。蔡公时之死,是死于国难,死于日寇之手。
    1928年5月1日,北伐军进入济南,日本借口保护侨民,寻衅挑起事端,肆意捕杀中国军民,中日发生冲突。5月3日,时任国民政府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主任兼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率员来到济南与日军交涉。野蛮的日军置国际公法于不顾,将蔡公时等17人撕去衣服,百般凌辱,蔡公时耳鼻均被割去,血流满面,仍怒斥日军兽行。并高呼:“日军决意杀害我们,唯此国耻,何时可雪?野兽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同人闻言皆放声大哭,痛骂日军。日军更怒,后将蔡公时等17人全部枪毙在交涉公署院内,他们在赴任不到一天之内,壮烈殉国。5月11日,济南城失陷,日军屠杀中国军民近八千人,这就是震惊中外“五·三惨案”,“济南惨案”或“山东惨案”,史学家称,这是南京大屠杀之前,现代国际史上最惨无人道的一幕。
    李烈钧题词赞蔡公时为“外交史上第一人”;冯玉祥为他题词“誓雪国耻”;李宗仁题词“民族精神,千古卓绝”;于右任撰诗“此鼻此耳,此仇此耻!呜呼!泰山之下血未止!”。艺术大师徐悲鸿为其创作巨幅油画《蔡公时济南被难图》。冯玉祥、李烈钧二人的题字,不意均在此处看到了。
    
    冯玉祥:誓雪国耻
    
    李烈钧:外交史上第一人
    那时光线愈发黯淡,我反复拍了多张照片。挑出其中可辨识的图,与大家分享。甘棠公园之行,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个城市的精神气质,或许就隐在街边巷尾,或者少有人问的寻常山麓。
    瞻仰毕蔡公时的陵墓,我即转身回火车站。这一次九江之行,竟如此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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