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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美论道家宇宙观(一)


    方东美指出,我们人类生活的宏观环境与生活息息相关。天空中流行的物理变迁、地球上发生的化学变化、国际间突发的侵略战争等,都让我们深刻感知,生命的万相,不能离开生命所处的外缘环境:广袤的宇宙。宇宙是人类借以生存的环境,宇宙观关涉对于生命环境的解释。宇宙,本来指空间和时间,上下四方叫宇,往来古今叫宙。宇、宙二字在一起说的是空间时间的系统。近代科学的解释认为,一切物体的状态、自然事件的过程、宇宙能量的开展,都需落在时空的间架里面。但依照中国先哲的眼光看,都不圆满,因为作为主体生命的环境并非如此。生命除了物质条件外,更有精神的意义和价值。中国传统哲学各派理解的宇宙观,包括物质、精神世界二个层面浑然一体。
    
    我们生活的宇宙
    道家宇宙观堪称代表。方东美认为,道家宇宙观主张精神与物质为浩然同流的生命境界,且不受空间或时间的束缚。这种关系决定了人的小我生命一旦融入宇宙的大我生命,两者同情交感一体俱化,便浑然同体、浩然同流,没有所谓的敌对与矛盾,如元代才女管仲姬送给爱人赵孟頫的情词所说:“把一把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词中情侣之浓情蜜意,似人和宇宙的关系,也是如此浓郁、毫无阻隔,生动地阐释了道家人和宇宙和谐统一的关系。道家宇宙观可对应治人与世界疏离、日益严峻的环境问题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生观、价值观问题。方东美指出,道家的宇宙观表现在生命论、冲虚中和性、道德性、创生论等方面。
    一、“天下母”表达道家宇宙观的生命论
    首先,道为“天下母”,道家主张万物有生论,将生命之性赋予万物之中。宇宙为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一切现象里面都蕴藏着生意,非机械物质的场合。方东美揭示出道家宇宙观的生命论,他说:“老庄列子所谓道,显然是生天生地,衣养万物的母体。” “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真正是死的,”一切现象里面都蕴藏着生意”。方东美指出,宇宙是包罗万象的大生机“无一刻不在发育创造,无一地不在流。动贯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为生命的根源,是最先的,“能生”,“能生” 又产生“所生”,“所生”又生“能生”, “因此‘道’又生中所含的生命正是生生不息的创进历程”。“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第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道德经》第五十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第四十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德经》第四章)。以上关于“道生”“万物之母”“先天地生”“有生”“万物之宗”等都表现出道家生命繁衍的境况。
    
    《镜花缘》讲述百花仙子被贬凡间的故事
    方东美以小说《镜花缘》的故事表达这种生命现象。当三月的春天来临时,王母在昆仑设宴做寿,一切自然万有与超自然的万有、小神仙、半神仙及大自然的神妖等齐来献寿,展示了生命气象。哲学虽不能像文学那样可以无限幻想,但可假定一种普遍流行的盎然生机贯彻于宇宙全境,将冥顽不灵看成活的现象。在古代希腊和我国古代都有不少哲学家对宇宙持有这种看法。唯近西洋哲学家,受到物质和科学的影响,认定宇宙为物质世界,是质与能单位的离合变化,忽略了意义与价值,将生命现象化为物质条件来研究,主张万物无生论。这种宇宙观不为方东美所欣赏,因为会导致二分法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中国道家主张,从根本上说,宇宙是变化流行的生命和谐统一体,物质与精神完全融会贯通、毫无阻隔。精神与色相相辅相成,物质蕴涵精神的意义,精神构成物质的核心,二者合在一起水乳交融,共同维持宇宙和人类的生命。
    其次,“复守其母”,道家从个人存在主体的体认和感受去触及这种无所不在的生命内涵和秩序。在宇宙里,生命本身具有创造才能,不为他力所左右,不被魔障所遮蔽,然而我们旁通统贯的生命需要能量补充,需要回归母体,才可以获得可持续发展。中国古代哲学家之所以不用“宇宙”一词,是因为不愿看之为机械的时空系统。在经书、子书上,常用道、天、天地、乾坤、自然、阴阳、五行、虚、理、气、心等名词来形容宇宙,这些词都是说明宇宙秩序和理体的,其共同点是认为宇宙为非物质性的机械系统,而是一个大生机。方东美指出,作为个体存在的生命主体,人类在宇宙中不断追求最高常德和各种生命的意义,然而如婴儿终究需复归其母相似,人类也要返璞归真、回归自然,“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道德经》第五十二章)一切生命现象要回归自然母体的秩序,在宇宙养母自然之“道”的怀抱中完成生命价值。由此可见,自然之“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一切存在的始源。简言之,道家说的形而上学是将生命能量投射到母体广大的时空系统中,充分发挥其诞生孕育功能,导向生命的极旨。因为自然母体的无限性使生命精神的无限性成为可能,所以人的生命精神能从有限走向无限,不断超越外在和自身约束而走向解放和自由。
    再次,以比较视域考察哲学方法是方东美哲学研究的重要方法。方东美对于道家宇宙观的论述多次以儒墨等来比较表述。方东美认为,道家宇宙观的生命论观点,与儒家、墨家、佛家有着十分类似的说法。如:原始儒家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论语•阳货》);秦汉时期儒家把气之天与形之地,看作“万物苍苍然生”于是“天地含情,万物化生”,“ 万物非天不生,非地不栽” (伏生《尚书大传》)。“天者施生”,“地者元气之所生” (班固《白虎通》);后来,宋明儒家更是发挥此主张,如朱熹“天地以生物为心”(朱熹《仁说》);墨子“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所由来” (《墨子•天志》);佛教的“灵魂不灭说” 及其轮回学说等。以上各家基本都是主张万物有生论。可知,不似西方科学主义偏执于“万物无生论”的“边见”,中国道家、儒家、墨家、佛家各派都是通过追求广大和谐之道,来统摄大宇长宙中生命的创进完成。以生命精神定位宇宙人生,在天地寰宇间弘扬生命的意义,方东美对生命性的论述符合中国古代哲学的特征。
    二、“致其虚”彰显道家宇宙观的冲虚中和性
    首先,方东美认同道家宇宙观的冲虚中和性。他认为,道家追求的“虚”是一种本然存在的情态。世界上许多东西的共用都不在物体之实,而在空虚之虚,道家更强调这点。如老子指出的:“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道德经》第十一章),车子、茶壶等均因空灵、空虚而有用。老子主张,在天地之间“虚而不屈”,“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道德经》第四十五章),这些表述都表达“实者虚之”的道理。方东美认为,之所以有限形体能表现出空灵妙用,其秘诀就在于“损其体,去其障,致其虚” 的精神作用。他以几何学理论说明这个道理。比如在纸片中画一点,以此点为圆心画一圆圈当作球体,理论上代表这世界两度空间的平面。假定上面住着无数扁平的两度空间的动物,只有长和宽而无高度,在此球体行走,就会一直走着向前的回线,并将周而复始,产生“无穷感”。 此球体显示的是以有限之体显出无穷之用。正是这种“形质虽属有限,生而功用却是无穷”的冲虚中和观,充分说明了此“化实为虚”的“虚”并非消极,恰恰是富有创造力的表现,这是道家宇宙观的非常独特之处。
    
    茶壶因空虚而有用
    而与之不同的是,希腊人视宇宙为具体的东西,认为上下四方都有限,在有限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现在”。近代西洋各种抽象的几何、是分析空间的构造认为,空间是无限的延伸,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用天文学望远镜观察太阳系统,恒星世界、星云世界,觉诸天之外更有诸天,时间亦是“无穷的过去、未来”,所以说宇宙之范围是广漠无涯。而中国人却认为,人迫居其中,有限又无限。在空间“四海”之内、“华盖”之下,美丽云层以下为范围,可以设想宇宙、空间的范围并不大。时间,从远古到未来,依邵康节“世、运、会、元”纪元法来推算天地存在时间,不过数十万年。然而尽管形体或时间有限,而“中国人向来具有一种天才,凡是遇着有形迹、有障碍的东西并不沾滞,总是将其点化成极空灵、极冲虚的现象”, 方东美高度欣赏道家的“去其障,致其虚”表达的宇宙冲虚中和系统,主张物质上有限而功用上却无穷,能够在物理世界掩其实体、显其虚灵,致使真的显赫、善的提升、美的创造因此而实现。如《庄子•应帝王》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气”作为生命现象的场域,虚通的心灵能遨游于广漠无涯之“淡”;人身的存在也得以与万物相合于气化流行之“漠”;“顺物自然而无私焉”是描写“虚”的本真人性,在“同于大通”的生命情态中,与物相合亦不见其为有形有迹,所谓 “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庄子•大宗师》)。
    其次,人类的知识若局限于某种特殊固定的事物或对象的话,则必于其他无数事物一无所知。方东美认为,只有道家庄子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 、老子所谓“大方无隅”,方能遍历一切,达至极透脱之至。此观点如莎士比亚描述的那样,“这边厢,‘无希望’,一声叹息;那边厢,正揭示了:希望无边;纵雄心万丈,壮怀齐天,难窥见,怎敌他……幕地里,兀现眼前。犹不信:峰回路转,天机一片?”,“无知之知”目的在回眸内注,凝聚于精神灵符,其神凝,致虚极,绝尘无牵挂,无烦忧相,故可“一无所知”。此是有之化而为无,因此能“运超乎对应于种种有限界之小知”。以一座演讲厅为例来说,在屋顶下人们能发现的,除了一大片空间、空气外,什么都没有,却能体味到“去其障,致其虚”的精神作用。人们之所以喜欢大海、无限的太空,也是其提供了广博、虚大的思考路向。去迹存象,保持精神空灵以显势用,故可实者虚之。朱子说的“自本体而言,如镜之未有所照,则虚而已”以及墨子说的“方无碍”,说的都是此道理。
    再次,方东美得出结论说,只有玄览宇宙、中和为上,处处体认道家宇宙观的“执其环中,以应无穷”,自会生出自足的和悦之气。此观点在《中庸》里类似的表述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偏为中,相应为和,道理即在此。中正不偏,才能忠恕体物,使万物都能同情交感,对一切充满喜悦和赞叹之情,体现出“去其障,致其虚”精神作用的“含情无言最迷人”特征。人要超越和解放,达到“冲虚中和性”,在方东美看来,是由“人”的特性所决定的。在自我形体上,人受到许多限制,但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拥有一颗能够幻想,能够超脱的“心灵”。 方东美说:“人类把他形体上的一切限制,物质上的一切限制,通通当做藩篱,然后再把这些藩篱打破了,能够提神于‘太虚’,而达到所谓‘廖天一’处的最高境界。”由于相对于现实的超越、冲虚,道家总能保留人格上精神的解放与精神的尊严,而不受现实力和艰苦条件所钳制。方东美赞同这种精神。“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德经》第二十一章)只有执大象,言万物之精,才能识玄同,穷其奥妙;只有观物不违其性,方可参悟空虚、冥同大道。方东美领略道家虚妙智慧,高度认可“老显道之妙用”, “以妙性知化,依如实慧,运方便巧,成平等慧”,形成充量和谐、彼是相因、“不方不隅”的中国“妙性文化”。这种宇宙观寓无限于有限的形上诉求以及对虚实关系的灵动处理,方东美揭示的是深刻而极富启示意义的。
    (本文转载自“豆丁网”,作者施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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