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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是自生”:《恒先》独特的宇宙论(一)


    新近出土、公布的郭店楚墓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中,有不少是曾经流行而后来失传了的文献。这些文献对于思想史、学术史的研究,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最近上海博物馆所公布的馆藏竹简第三册中,有自题为《恒先》的一篇,保存比较完整。经过研究者的努力,现在这篇简文基本上可以通读。简文内容丰富,思辨色彩很浓。
    
    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简
    《恒先》篇首讲的是宇宙论,这里只列出与之相关的经过考释后的文字:
    恒先无有,素、清、虚。素,太素;清,太清;虚,太虚。自厌不自牣,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虚清为一,若寂水,梦梦清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异生异,归生归,违生非〈违〉,非生违〈非〉,依生依,求欲自复,复生之。生行,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有出于或,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天道既裁,唯一以犹一,唯复以犹复。此处的考释,参考了李零先生的意见(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在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简帛讲读班”第三十二次研讨会中,李学勤、廖名春先生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并有专文论述。
    这一个生成的过程,有气→天地这一框架,和传世所见的早期宇宙论,大体相似。而且其中“浊气生地,清气生天”之说,传世文献中相近者多见,如《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二十二子》,8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年3月)《列子•天瑞》:“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杨伯峻:《列子集释》,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易纬•乾凿度》略同。《淮南子•天文》:“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二十二子》,1215页)这说明《恒先》的宇宙生成论,是在当时通行的知识背景之内。不过《恒先》篇中说“气是自生”、“气是自生自作”,对于“气是自生”颇为强调,似乎有其原因。
    宇宙论,尤其是宇宙生成论,是中国传统思维中的一大特色,借天道以明人事,各学派涉及到这一主题的传世文献有很多。而且郭店楚墓竹简中,《太一生水》开篇也是讲的宇宙生成,说明战国时期普通贵族对于这一类问题也很感兴趣。《恒先》篇与其它宇宙论的关系如何,值得探讨,下面试作分析,希请方家教正。
    
    今传《老子》第40章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2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老子》对于宇宙生成的看法,这一生成过程大体可以描述为:道(无)→一→二→三→万物。其中第40章,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组有相对应的文字,作:“返也者,道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 “返”即是“复”,《恒先》中也颇为强调这一规律。“生于有,生于无”与“生于有,有生于无”有很大不同,有学者认为简文合理。
    
    《道德经》
    《文子•道原》、《淮南子•原道》有《老子》第40章“有生于无”之“传”,新意无多。《文子•十守》和《淮南子•精神》有《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传”,但是差异比较大,我们放到后面介绍。
    《庄子•齐物论》中,对于有、无、一、二、三有一种解释: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在追问始、无。细味所暗含的意思,当是针对时人有云最先的开始时是“无”,《庄子》遂逆推而上,不得其果,颇有归谬之意,又解释了一、二、三。这里所解释的一、二、三,当和《老子》本意不同。
    《庄子•天地》篇有:“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这是《庄子》外篇的内容,涉及到了有、无、一、物,可以算最简略的宇宙生成过程,而这些其实是宇宙生成论中最关键的步骤。其“太初有无”和《恒先》的“恒先无有”非常接近。而《庄子•庚桑楚》篇说:“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庚桑楚》属《庄子》杂篇,这里的“无有”,与《恒先》更接近。但是《恒先》着重谈气生天地,与此不同。《齐物论》所追问的始、无,恐怕就是针对与《恒先》、《天地》、《庚桑楚》所讨论的世界本原类似的话,说明当时类似的宇宙论颇为流行。
    今天存有的早期《老子》注本有《老子指归》、《老子河上公注》、《老子》王弼注,《老子想尔注》残本缺此两章。严遵《老子指归》将“一”解释为“有物混沌”,“为太初首者”,将“二”解释为“神明”,将“三”解释为“清、浊、和”,“三生万物”时,“清浊以分,高卑以陈,阴阳始别,和气流行,三光运,群类生”。《老子河上公注》将“一”解释为“道始所生,太和之精气也”,将“二”解释为“阴阳”,将“三”解释为“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王弼注解《老子》第40章为“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这是以本末论予以解释。第42章,王弼大体采用了《庄子•齐物论》之语。在这样的地方不用宇宙生成论,值得注意。但是王弼并没有放弃“有生于无”的生成论,在《老子指略》篇首,王弼就说“夫物之所以生……必生乎无形”。
    仔细考察以上有关《老子》第40、42章的解释,除《庄子•逍遥游》不太明显外,其余均脱离不了“有生于无”的框架。这种“有生于无”的宇宙生成论,其指导人行事的方法论自然是“贵无”、循道。《恒先》篇虽然也说“恒先无有”,但是着重说到“气是自生”,与“有生于无”的宇宙论相比,重点似乎不同。
    
    郭店楚墓竹简中的《太一生水》篇,第一部分也主要讲的是宇宙论,其过程可以简单表述为: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寒热→燥湿→岁(参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25页。“寒热”原作“仓热”,“仓”之意为寒。但是楚文字中当作“寒”者,多从“仓”(如《缁衣》简10“晋冬耆沧”,今本作“寒”),疑为“同义换读”现象。
    
    郭店楚墓竹简“大(太)一生水”
    这一过程“成岁而止”,没有直接谈及万物,不过说到了“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补字从李零,定州汉简《文子》0607号提到“文子曰:万物者,天地之谓也。”向秀、郭象《庄子注》提到:“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因此,生天地就应当包括了万物。然而《太一生水》这一生化序列,并不以万物为重。
    李学勤先生提出应当从数术的角度来解释《太一生水》,并且根据郭店楚简资料,指出子弹库楚帛书过去读为“步以为岁”者,当读为“止以为岁”。杨泽生先生有详证:《〈太一生水〉“成岁而止”和楚帛书“止以为岁”》;学者们在讨论《太一生水》时,多将《礼记•礼运》中的“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作为对照,郑刚先生指出:《礼记》讲生成论是为了阐述“礼”的依据,《淮南子•本经》则将君王的等级与世界的生成次序联系起来:“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并进而认为太一与水有时空搭配,这是《楚帛书》、《太一生水》、《月令》系统的本质,而《月令》和《管子•五行》是这种数术生成系统的运用。按《淮南子•本经》所述,亦见《文子•下德》。
    帛书《十大经•观》中,也用黄帝之名,谈及宇宙论,可惜残损较多:“黄帝曰:群群□□□□□□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行法循□□□牝牡。牝牡相求,会刚与柔。柔刚相成,牝牡若形。下会于地,上会于天。”文中谈到了“一囷”,前有残缺;还提到了“阴阳”、“天地”;“离为四[时]”后残缺。后文中还说到“天道已既,地物乃备。”(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62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物”确实是和天地联系在一起。全文多谈刑德,这也应该是数术类的宇宙论。
    这里用阴阳、柔刚,让我们想起了《易•系辞上传》中的:“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县象着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易纬•乾凿度》记载:“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这里是用宇宙论来说明《易》。《易》本来是用于占卜的数术,不过孔子提出要“与史巫同涂而殊归”。
    早期儒学常常借用数术常识来说明问题,仁义礼智圣“五行”是借用尚土的五行说,这里的《礼记•礼运》、《易•系辞上传》则是借用数术的宇宙论,而礼书中有《夏小正》、《月令》、《明堂阴阳》之类作品,说明儒学对于数术这一些内容,一直有兴趣。但是如何对待,则是一个重大问题。
    《吕氏春秋•大乐》论音乐,和“太一”联系在一起,而且与《系辞》有相近之处:“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其下文说到“太一”就是“道”:“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二十二子》,642页)这里提到了太一(道)、两仪、阴阳、天地、四时、柔刚、万物,但是万物不是明显地接在四时、柔刚之后的序列,仍当和“天地”相关。古代乐律属于数术的一部分,《吕氏春秋•大乐》所论,也属于数术类的宇宙论。
    《越绝书》中,《越绝外传枕中》记有范蠡的一段话:“道生气,气生阴,阴生阳,阳生天地。天地立,然后有寒暑、燥湿、日月、星辰、四时,而万物备。”范蠡还说到“阴阳气不同处,而万物生焉”。可见这里范蠡所说的“万物”,也并不是接在“四时”之后的生成序列。
    前引《黄帝内经素问》也有宇宙论的模样,不过里边较多以五行配五脏,其实也属于数术的范畴,开篇《上古天真论》中,歧伯就答黄帝上古之人长寿的原因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二十二子》,875页)
    以上笔者用“宇宙论”而未用“宇宙生成论”之名,是考虑到“天地”就有可能包含了“万物”,这些宇宙论虽然也有生化的序列(不少序列先后排列不一样,于此不能详论),但是这些文献的主要目的,在于强调秩序,尤其是顺“时”而动的重要性,认为人们的行动都要合乎这种秩序,才能取得成功。它虽然也强调“太一”的重要性,但是对于后面的阴阳、四时等也同样重视,尚不像《老子》那样专重道本。
    《恒先》篇谈到了天地,虽没有明说万物,但是其“云云相生”,也暗含有“万物”之意。但是没有说“阴阳”、“四时”等,和这里的宇宙论差异较大。
    (本文转载自“考拉”的新浪博客,作者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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