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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华说《庄子》:《秋水》


    《秋水》这一篇,按次序是排在外篇的中间,但是地位很高,历代都有极好的评价。如林云铭说:“是篇大意,自内篇《齐物论》脱化出来,立解创闢,既踞绝顶山巅,运词变化,复擅天然神斧,此千古有数文字,开后人无数法门。”朱文熊说:“此篇论大小贵贱处,似从《齐物论篇》来,然曰‘无以人灭天’,见道之至大者仍在无为,则亦《大宗师》之旨。”又说:“此篇为庄子极得意文字。”锺泰说:“此篇河伯、海若问答一章,实撮内七篇之精蕴而熔炼以出之,且有发七篇所未发者,自是庄子经意之作。”
    
    此篇开始是河伯和北海若的七次对答,篇幅将近二千字。
    开篇说河伯欣然自喜,以及望洋向若而叹,自称见笑于大方之家,已十分精彩。然后承接《逍遥游》“小大之辨”的话题,讲井蛙不可以语于海的道理。紧接着又否定数量上的大小差别,由万物的“量”讨论到万物的“质”。最后由讨论万物进而阐述天道,天道涵括万物、超越万物,所谓“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同时道又遍在于万物,因循万物,所谓“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由此而切入《齐物论》的主题。文中譬喻、说理交错,韵文、散文间杂,确能令人生目不暇给之感。
    这也有古人的评论为证:
    褚伯秀曰:“自篇首至此,凡六问答,如风驱远浪,渐近渐激,至是而雪涛喷薄,使人应接不暇,须臾澄静,则波光万顷,一碧涵天,人之息伪还真、中扃虚湛者有类于此。”
    陆长庚曰:“《秋水》篇论大不大,论小不小,说在人又不在人,文字阖闢变化,如生龙活虎。……‘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语甚醇正。”
    需要指出的是,庄子关于道与物的关系的论述,并非简单的讲“共性寓于个性之中,个性与共性相联系而存在”之类。庄子对物性的关注,是透过“量”看到“质”,认为物性到其终极其实与“量”无关。明明是一些物质存在,庄子则提出不能用“量”加以衡定。他说:
    “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议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这无关乎精粗小大的物究竟是些什么物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具有怎样的属性,都引人遐想。到了《庚桑楚篇》,我们又可见到庄子提出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宇宙”定义,其中心思想仍然是强调物质的质,而否定物质的外在属性。《秋水》和《庚桑楚》这两处文字内容相互关联,而其他篇中的表述不如这两篇完整,所以是特别宝贵的。
    程以宁说:“此篇以形有大小,喻道无大小;以物有精粗贵贱,喻道无精粗贵贱;以物有短长终始,喻道无短长终始。”其实在庄子看来,不仅道没有短长终始,物也是没有短长终始的。庄子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就是这个意思。
    河伯、北海若的最后一段对话,讨论天与人的分别。河伯问:“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回答:“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庚桑楚篇》“唯虫能虫,唯虫能天”一语,与此形近。)非常艰难的概念如此切实地解决了,堪为经典。
    除了河伯、北海若的对话,下面几章也颇精致。
    一是夔与铉与蛇与风与目与心的寓言,一句“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可谓囊尽道家精髓。
    一是公孙龙与魏牟的对话,讲了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的寓言,极为生动,且与上文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含义相接。后面再讲到邯郸学步、匍匐而归的典故,益加精彩。
    一是庄子拒绝楚威王的礼聘,宁可曳尾于涂中,以及对魏相惠施的讽刺,隐然与上文孔子困于匡成为对比。因为孔子一生最严重的危机,就是接受楚昭王的礼聘,途中被围于陈蔡之间。
    《秋水篇》的最后一章便是著名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故事,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问题不用说迷住了历代不少学者。就其智者情怀而言,杨慎将这段描述与《论语》所载曾皙的一番话关联起来,无疑拓宽了话语本身的涵义。《论语•先进》载:曾皙(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段最具神韵的对话曾为宋代儒家推崇倍至,而杨慎就说:“曾皙,狂者,本有用世大志,而知世之不我以也,故为此言,以销壮心,而耗余年。一降则为庄列,再降则为嵇阮。由此论之,濠梁一沂浴也。”杨慎当是庄、惠的知音,也是孔子、曾皙的知音。
    此篇的文笔,学者亦有好评,摘要如下:
    谭元春曰:“其文浩而肆,又默默入人。读至‘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六语,坦然可以居心,可以行世。又读至‘无私德’、‘无私福’、‘无畛域’三语,拓开意识,为拘志一行人,放顿宽安,引入逍遥,令人如买桃源一区耳。蛇风相怜,专谈天机;匡围弦歌,一顺时势;井蛙不知东海之大乐;神龟、腐鼠、濠鱼苦乐也然,与篇中意似相涉,似不相涉。夜坐思之,忽而得之。盖庄子之立言,与庄子一生行藏,皆实有身世旷观,为诸子著书者所不及,寻其意,真觉洒然。若耽恋浮世,鼻息头颅,受人招髦,禽鱼不来亲人。而口谈万物一齐,知命反真,如好啖肥酒大脔人,与人精言蔬笋清味,只增丑态耳。”
    方人杰曰:“前一节议论,随以夔蚿一喻、夫子一证结之,是为一篇之纲。后一节自序,极尽淋漓感兴之致。末复出三段作波澜,以写自适之乐,与首节尽天反真,开阖呼应,粗服乱头之中,神气极其完足。昔人评文者,曰‘潘江陆海’,又曰‘韩潮苏海’。读《庄子•秋水》,真有潮海之势,浩浩荡荡,不见水端,而诸君瞠乎其后者矣!胡可及哉!胡可及哉!能以隽思逸笔写深微之理,能以恒情俗态作奇幻之文,其中位置天然,节奏妙合,从来文章之家,并未有此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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