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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益生】与友人论诗教书


              与友人论诗教书
    作者:吴益生(河南省南阳师范学院历史系2010级一班)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西历2013年05月05日
    
    承伏来教,问道于盲。益生学识鄙陋,恐负兄千里下问。来示论及孔门诗教并文质史野诸问题,益生向亦有愚思,惜留言板篇幅狭仄,仓皇之间未能尽心奉答。惟刍以笔札回复请益,烦不吝指正焉。
    诗教之说,由来既久。章实斋先生谓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其源多出于诗教。又谓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遂知诗教之传固已眇久。众所周知《诗经》乃六经之一也。按《礼记·经解》云「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六经之教,股肱如此。而素以诗教鸣者,多出孔门。《学》、《庸》、《论》、《孟》、《荀》征引诗经者,俯拾即是。况乎俗论多称子曰诗云,至有以此为谑者。既诗云与子曰并引,犹可见引诗之广,溥遍无疑。此一例也。
    孔门教导,兼修内外。《论语·述而》一篇可见纲领:「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诗》、《书》也;“行”者,礼也;“忠、信”则礼之本。“文”教虽以《诗》、《书》并举,而以《诗》为尤疾。观《论语》记弟子问难多矣,其以《书》为问者,仅子张问“高宗谅阴”一事。盖古文艰奥,读者宜希。试观孔子偶为弟子道尧、舜咨命之言,汤、武誓师之意,以及武王施政大端,其弟子便笔而识之,缀于《论语》之末。使皆通习,何待笔存?而《诗》则不大侔矣。何也?《诗》主讽诵,原不专以竹帛为限,又非必悉待训解而后知。故孔子有言:「小子何莫学乎诗?」斯语也,固见孔子溥遍提倡,初无中人上下之分。既夫子遍加提倡,则诗之所教必有不同与凡响者。具按《论语·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孔门诗教之大旨也。王船山先生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都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今且就“兴”者详述之,兴者,志有所之而行欲从之之谓也。《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朱子云:「读诗便长人一格」。非真能读诗者不能道此。夫三百篇,或恳诚款恻,或直抒胸臆。若《关雎》,若《静女》,若《氓》,若《采葛》。其感人也深,其濡人也润。例不能一一类举,思无邪一言可以蔽之。故杜元凯云:「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斯所谓“温柔敦厚”之藁矢者哉!按孔颖达《五经正义》释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讽谏,不切事情。故云温润敦厚是诗教也。
    来书所谓:兴于诗,就是文胜质则史;立于礼,就是质胜文则野;成于乐,即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愚意实不能与也。夫“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见于《论语·雍也》篇。文也者,谓文饰也,犹文过饰非之文。《论语·子张》:小人之过必也文。即此意也。质也者,朴素无华,与文相对。如《后汉书·西域传》云:「其人质直,市无二价」。野,《四书章句集注》作野人,言鄙略、粗野也。《礼记·仲尼燕居》:「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又按《论语·子路》: 野哉,由也。史,谓策祝,策祝尚文辞,喻史官辞多文也。《仪礼·聘礼记》:「辞多则文。史者,文多而辞少也」。《四书章句集注》谓:「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彬彬,按《集注》: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言学者当损有余以补不足。以上不吝繁琐,逐一阐释文、质、史、野诸古义。以求全文之确解者。以语体文言之:朴实胜过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余朴实,又未免虚浮,文采和朴实,相得益彰,配合适当,方谓之君子。来书所示,诗即文胜,礼即质胜,乐即文质彬彬。而余前已详论,文胜,质胜各仅得教育之一端,文质彬彬斯为教育之正旨。而依贤弟之意,无异于乐教才乃孔门之正谊也。众所周知,诗教,礼教,乐教皆为孔门之科程,未闻孔子有乐教凌驾于诗教礼教之上者。由是观之,贤弟以文、质、史、野比附于诗、礼、乐。则可商处确有不容紊者。此关系学术之事大,不能以私谊而有所泯也。恕之,恕之。
    愚意以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就其方面侧重而言。简言之,生发情感、振奋意气在《诗》,进退有度、安身立命在礼,境界升华、道德完善在乐。具论之:以诗感发意志。学者志气之激发,诗教乃首先。按《文心雕龙·风骨》:「《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然诗教非止于激发意气而已矣,此又不可不知也。细稽《论语》,夫子可与言诗之叹,惟见两处。一见于《学而》,一见于《八佾》。谢上蔡先生云「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故皆可与言诗」。《学记》云「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观诸二案,子曰绘事后素,而子夏即悟先质后礼,可谓能继其志矣。又如夫子之所答贫乐富礼。子贡遂即有切磋琢磨四如之叹。亦可谓能继其志者也。非深得夫子言意三味者能此乎?由是观之,诗教有启人之用,点拨升华,一隅三反。非特激昂意气也矣已。今日所倡诗教者,宜于此细加玩味。立于礼,以礼之仪模规范,使人能约束扶植使不倾也。故子曰:不学礼,无以立也。孔子教诸其子子鱼也仅而此矣。而礼必以行方见之成效,按《礼记·仲尼燕居》:制度在礼,文为在礼,行之其在人乎!成于乐是言以雅乐修之润之,遂使完善云。按《礼记·乐记》云:「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孔子闻韶乐以至于三月而不知肉味,其情有如此也。此须细读《论语》,可知夫子情怀,非别有异于人也。侧重虽有所不同,然其精髓未为互异。孔门路径,素称一贯。诗中岂无礼乎?岂无乐乎?礼中岂无乐乎?岂无诗乎?乐中岂无诗乎?岂无礼乎?故《礼记·孔子闲居》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是故可知教无定体,有施于身者,有发于音者,有导于意者。如是而已。
    既云诗歌礼乐之教,余素所留心。遍稽前贤,愚以为推首王阳明先生。《传习录》所著《训蒙大意示教读》一篇堪称百世经典,字字珠玑。虽孔子再生,不能易也。今兹撷录其文于下,反复参阅以酌取焉。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霑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以泄其跳号呼啸于泳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持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
    不知兄读罢,将以为如何?余以为此论非仅为诗教设也。凡今幼儿教育皆可取诸其中微言大义,立为指导。陴使“百年树人”能真有所树立者也。
    今闻粤、渝、深、杭诸地又兴师塾读经教育,以国学经典为教。其效且不暇问,然求其用心,盖良亦欲挽回斯文之道。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任重道远,是可想知。然不能不予以深望焉。吾尝询课程于倡导私塾教育之二三子,幸知有《诗经》居其上。有宋以降,士林尚四书而黜五经。毛诗之传是以鲜。明清举业,尊宗《四书集注》、《性理大全》,诗教则未见也。顾亭林先生所谓:「士林之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是见一时风气,可哀也矣。若非仅以举业计,则诗教濡润人文,固不生疑。四子伺坐,孔子问志,各抒己见。然夫子所喟叹者:吾与点也。何也?观曾皙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所咏者何,诗也,歌也。沂水春风,无非教化。观诸明道、象山、阳明之教学,游山涵水,随处点化。开其性学,直若通衢。所冶者,性也。所宏者,学也。阳明所言:「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殆非虚言。是故愚意素以为值孩提童稚记忆绝佳之时多习诵国故经典。盖人于童年之时,心无旁骛,尘垢未染,清如明镜,朗摄无碍,苟能以嘉言懿语奠其规模,植其器宇,则必有深效者。此时不必求其尽数理喻,维精熟能诵为佳。随其悟性渐开,阅历滋长,涵融反复,自洽于心,则幼年扎根熟读之书,或已溶入血脉,庶以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学以致用,而为将来成学立业之深基,修身明德之永磐。其效不可以道里计。绘事后素,受用终身,其在此乎?是故今之重倡诗教者,固知不必囿于三百篇也。若夫六朝胼散,唐人绝句、两宋词歌,乃至元人俚曲,即取凡经典朗朗入口,启人性情者,皆可入于诗教也。此余所谓广义之诗教者也。而常所谓二南雅颂之义即狭义诗教者也。虽然,《诗经》实乃诗教之渊薮,教育之正宗。然今日所汲汲于世者,余以为当自广义诗教始也。先其入门,渐至其深。学有余力,则溯归于风雅颂之意。清人沈德潜云:诗不学古,谓之野体。此虽为词章经验之谈,然今日倡导诗教者,亦可作如是观云。
    固然,“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三教博大无涯,深邃难測。以余沟瞀,有望洋兴叹之感。非于以上泛泛而论者。此兄所宜深知也。
    今日同学网友中美质不无,而有志者绝少。或溺于诗词以炫文采,或游戏情爱而醉温柔。其文笔意趣较之庸鄙,或许稍过之。然视其所以为准的者,不过为文人者流。 以娱愚夫俗子之视听,徒博其一时艳羡欣慕而已矣!而众人多以安沈于现实相期,得过且过,其鲜有能真自立自强者也。余遂恍以为梁任公少年中国一说几成绝响, 不复可观。幸遇时彦如少柔兄也,每每于千里之遥交流勉励,益生感佩良多。世风荛疬,人心靡乱。代或有之,然未有烈于今日者。而切诸生民之骨髓者,若教育、 若医疗、若食品……不可以一二数,不言而喻,其根源归统之于体制也。每每论及,有登台拍栏之叹,直欲呼诸友得以慷概痛陈也。才生于世,世实需才。吾侪生于今,须咬牙砥砺, 积学储能,自煅成器。昔余堂妹吴梦君有一言,余深以为然。其云:若人人皆曰不可改变而安于现状,则恐真不能变矣。而中国将来之改革必不可免,吾侪事有可为,在于能砥砺坚持否尔。余闻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未有无志而能成者也。与兄共勉!
    回信本以论榷诗教,余仅就肤浅之所闻所知,略陈于上,不知高明何以教之?而结尾又赘申立志勉励之说,贤者若不以为迂,则为万幸。刍荛执笔,不觉满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商城士子吴益生顿首
    癸巳年三月二十日于四毋斋
        附来信:     
    张少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可见孔子非常重视诗教,当然这个诗教可以狭义理解也可广义理解,而孔子却把诗教排在第一位,更没有把诗教人为的孤立起来。《论语》里有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是这样理解的:兴于诗,就是文胜质则史;立于礼,就是质胜文则野;成于乐,即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是怎样理解诗教以及诗教在今天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