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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斯·卡拉德】为什么受伤的是我?


    为什么受伤的是我?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是作者公共哲学专栏的系列文章之一。
    我的小儿子学会拍手大概在十个月大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第一次拍手时那兴奋的样子,运用这种新的能力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向我伸出手掌心,带着抱怨哭泣,我为什么感到疼?他之前当然也哭过,但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我哭喊。
    八年后,出现了全球性疫情,他每天都承受着无人陪伴的痛苦:“我感到无聊。为什么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一天到头,他常常宣称“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我们嘲笑他---“今天又是你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似乎他的人生稳定地变得越来越糟在逻辑上说不通一样。我们常常叫他不要以内恼怒而哭哭啼啼,选择这个词的确切目标是把他表达的诉求贬低为毫无意义嗡嗡叫的噪音。他在进入不喜欢抱怨的世界。
    作为成年人,我们在寻求帮助的时候很快会补充一句“如果做不了,没关系。”这个短语是一种隐蔽的承诺,即便得到否定的答案,我也不会抱怨,就是这样。(连无家可归的人也会说,‘或许下次。’)相反,孩子们的请求往往有一种粘人的、让人恼火的痕迹。无论他们的请求是什么---“我能要这个玩具吗?”“你愿意和我一起玩吗?”“我能再玩一会儿再睡觉吗?”“这样很疼,好好捏!”---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显然就有问题了。
    作为成年人,我们希望展现出自己的精力充沛、主动性和坚定不移;在抹去粘人的痕迹方面,我们的效果很好。康德严肃地告诉你,“抱怨和哭哭啼啼,即便是因为身体疼痛而喊叫也会贬低你的身份。”亚里士多德轻蔑地将抱怨和“女性和娘娘腔的男人”联系起来。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同样表达了不屑:“抱怨从来没有任何用途:它是弱者的表现。”就像抱怨是孩子们的天性一样,严厉斥责抱怨似乎是成年人的天性。
    但是,有一位哲学家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却认为,抱怨是美的,甚至是神圣的。她写到:
    每当有人在内心哭喊“为什么受伤的是我?”时,对他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在试图定义这个伤害,确定为什么以及被谁伤害时,他往往是错的。但是,这个哭喊本身从来没有错。
    灵魂中询问“为什么受伤的是我?”的那部分位于心灵深处,其中在每个人身上,甚至在最坏的人身上都保留着从婴儿时期完美无邪不受任何影响的天真和赤诚。1
    抱怨是什么?认为它“从来没有错”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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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伊的抱怨理论的根本贡献在于她区分了普通的受苦和她所说的“折磨”(affliction)。受苦是人们能忍受的疼痛,那种并不会给灵魂留下印记的疼痛。有时候我们甚至选择受苦,如极其艰苦的锻炼或没有辅助措施的生孩子或打耳洞等。但在胡同里被陌生人暴打一顿不大可能与受苦形式相似。一次激烈的袭击即便没有造成多大身体伤害,也会产生独特的伤害---按韦伊的说法会提出一个问题。韦伊说,“同样的事可能让人进入一种折磨而不是另外一种。”她的观点是,给灵魂留下痕迹的痛苦是无法理解的痛苦。就算是宗教迫害那样大的恶行也未必造成这种痛苦。韦伊说受害者“如果填充到灵魂的痛苦或恐惧到达了让他忘记遭受迫害的理由的话,就已经落入一种备受折磨的状态。”
    我们对孩子们的很多沮丧就在于这个事实,他们还没有学会发现某些形式的痛苦,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或稀松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小孩子似乎并不明白任何种类的痛苦。但是,即便我们度过了童年时期,也必然遭遇某些难以理解的灾祸。如果韦伊是正确的,这些体验采取的形式是疑问:痛苦的表现呈现为提问的形式,因为它是渴望理解的请求。
    在他人生的低谷时期,丈夫在希腊的公墓里向着上帝大声呼喊“为什么受伤的是我?”一个流浪狗走上前来---雅典经常出现数不清的一群群饥肠辘辘的可怜小狗四处漫游。这条狗祈求的眼神打动了丈夫的心,他汇报说,他想象着可能说出的一段话:“我要带你回家精心照顾你,让你摆脱痛苦。这事我能做到,但这将给我的生活带来负担。首先,我需要搬家到另外个公寓,我不愿意为了你做这些事。你可能无法理解这些理由,但这些是你的痛苦将持续存在的理由。”接着,他认识到或许上帝可能说给他类似的话,“是的,我能终结你的孤独,但我选择不这么做。我有自己的理由;这些理由你无法理解。”
    我们通常觉得不能用这种方式对另一个人说话---去询问我们痛苦的理由,就像丈夫向上帝说话时做的那样,或者就像我丈夫想象中回答狗的祈求眼神时用残酷的、直接了当的方式回答这样的问题。
    不是无家可归者的声音而是他们的面孔在询问你“我为什么感到冷?”“我为什么饿?”或者更糟糕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对我有任何期待?”想象真的有人用这样的话大声提出这个问题,想象真的用这样的话试图大声回答这个问题,那将多么残酷啊。
    在当今有关抱怨的哲学文献(应该承认很小)中,人们发现清晰的区分,我用术语“抗议”和“发泄”区分开。抗议是一种大声喊出不公平的抱怨,要求道德上应做之事。其目标是在常规体系框架内行动的具体的社会变化,这个体系确定在什么条件下谁拥有什么,应该由谁承担等。发泄则是一种表达情感的抱怨。当我们处于沮丧之时,无论是否合理,我们常常向亲人诉苦,把心中的委屈统统倾倒出来,期待他们充满同情地倾听。
    虽然这两种活动能够混合在一起---现成的抗议案例或许包括表达情感的因素;发泄也往往包含着对不公不义的指控,它们内在的差异究竟有多大仍然令人印象深刻。从表面上看,表达同情和充满义愤的道德要求相互之间似乎没有多大关系。那为什么两者都被称为“抱怨”呢?
    抗议取决于规范性关系的存在:我们与周围人的关系是由权利、义务、协议、承诺等来决定的。相反,发泄取决于我们和他人之间拥有亲属纽带,它往往包含情感联系和同情的交流。我提出两者都被称为抱怨的理由在于,规范性关系和同情性关系在痛苦的条件下都变成了更深层次关系---疑问关系的附属品。除了成为我尊重的人或我关心的人之外,在我看来,他人还能扮演的第三个角色是提出问题和给出答案的源头。在智慧探索的背景下,我们非常熟悉这个角色。抱怨现象证明它在伦理领域同样占有一席之地。
    抱怨的基本内容是坏事为什么会发生的问题。抗议者和发泄者都在提出反问。发泄者询问最亲密的朋友,不是期待回答而是期盼同情。抗议者向某种规范共同体的公民同胞提问,不是期待答案而是期盼变革。
    发泄和抗议是对某个更简单、更直接、无需反问的东西的更复杂的排列组合。最初,抱怨是一个疑问。虽然可能会有毫无理由的抗议或不适当的发泄,但抗议和发泄的源头往往是某种不免有错误的东西。人们在察觉自己的痛苦时不可能出错,人们在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感觉时不可能有错。反问是一种隐蔽的确认,所以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真问题并没有真理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每个抱怨之内都隐藏着某种东西,正如韦伊所说,一贯正确永远不可能有错。
    韦伊认为它还是不可言喻的。她描述了问题是存在中的,被隐藏或被掩盖在灵魂的最深处:“哭喊很少用连贯的语言表达自身,无论是诉诸内心还是向外倾诉。”韦伊认为,要将痛苦表达出来需要他是个天才。
    要找到表达痛苦真相的词汇,能引起共鸣的词汇,冲破外部环境的外壳,喊出这个总也听不见的哭诉:“为什么受伤的是我?”他们只能依靠最伟大的天才,诗人伊利亚特(Iliad)、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索福柯勒斯(Sophocles)(古希腊悲剧家---译注)、撰写《李尔王》时的莎士比亚或者撰写《费得尔》(Phèdre)时的拉辛(Racine)。这样的人不多。
    希腊人用超脱的、非个人的、普遍主义的方式异口同声地说出人的短暂痛苦旅程以及他反复无常的愚昧本性。莎士比亚的英雄和反英雄们常常在私下里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抱怨自己遭受的折磨。韦伊在其他地方提到了约伯(Job)的哀叹,我注意到里面夹杂着询问---“为什么我没有在出生时就死掉?为什么没有死在子宫里?”伟大艺术之所以伟大部分就是因为它给我们直接通达抱怨核心的机会---用并非反问的方式表达真正的抱怨。但是,如果在艺术作品之外,哲学问题通常被埋藏、被掩盖或不说出来的情况下,认识到它们存在的重要性何在呢?
    20世纪90年代,在反对美国的政治正确时,澳大利亚批评家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抨击他看到的“幼稚的抱怨文化”,其中“脆弱性反而变得坚不可摧。抱怨赋予你力量---即使它只是情感贿赂的力量。”在某个场合,休斯提到通常作为抱怨的普遍对象,他所说的“多愁善感的、想象力丰富的金发美女畜生和异性恋中产阶级白种男人”处境艰难的性特特点。这是他对抱怨的批评可以追溯到尼采的众多标志之一。
    尼采是伟大的抱怨者----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抱怨者之一。我相信很多称赞他写作风格的人在回应他能多么好地激发我们的感情服务于他抱怨的很多东西。不幸的是,尼采对抱怨的理解与他阐述抱怨的能力并不般配。尼采对抱怨的描述是,它旨在怀有恶意地用他自己的情感痛苦感染他人---“在每一种抱怨中都蕴含着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并编造出一个用来道德谴责的基础。在带着漂亮的义愤口吻坚持“权利”、“正义”、“平等权利”等华丽外观背后,抗议者的真正动机是找到借口来甩锅,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他感到委屈肯定是别人的错。”发泄是真正的施虐狂:“所有可怜的魔鬼都喜欢哭哭啼啼地抱怨---这给了他们权力的狂喜。”
    尼采对抱怨的理解是既有抗议中出现在前台的道德联系又有发泄中出现在前台的同情纽带,但出现了一种病态的转向:抱怨者站在与抱怨对象功能失常的规范和情感关系上。这个关系特别是争议性的;在尼采看来,抱怨是一种机制,苦主滥用了那些与其有道德和情感纽带的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尼采正确辨认出抱怨核心的智慧问题:他说抱怨者“不明白他为什么受苦?”这是导致他到处寻找需要指控的对象。但是,尼采拒绝严肃地考虑人类要将痛苦变得不可理解的必要性。
    尼采说道德和同情关系能够变得具有争议性,这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注意到这种疑问关系恰恰是没有办法具有争议性的关系。只要我认为你是拥有答案的人,我就不会把你当作敌人。疑问因素不仅对抱怨而言是根本性的,而且是其永远不会有错的部分,禁止抱怨将败坏抱怨的交流行为,使其变成遭到滥用之物。就像任何形式的玩世不恭一样,尼采的愤世嫉俗让人对待他人时以这样一种方式,即其回应确认了其理论;尼采式抱怨途径引起了它描述的那种病态。如果我们现在生活在休斯谴责的那种“抱怨文化”中或英国哲学家朱利安·巴格尼尼(Julian Baggini)所说的“怨恨文化”(a grievance culture)中,这种文化部分就诞生于对抱怨的尼采式误解。我们从韦伊那里获取一些暗示可能会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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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性恋关系中的经常性比喻是,当男人面对发泄做出的回应是试图解决问题时,女人会变得极其恼火。在男人看来,这常常是一种神秘的或者令人恼火的癖好,令他们非常痛苦。亚里士多德也说“女性和娘娘腔的男人欢迎那些加入她们抱怨行列的人。”或许男人中的尼采式人物甚至觉得女性以强迫他人受苦为乐。如果吸取韦伊的观点,将展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途径;请让我用自己的生活经历现身说法。
    我曾经卷入一种给我带来很多痛苦的长期关系。当我抱怨的时候,我经常向丈夫、前夫、朋友、姐妹抱怨---我能感觉到在他们看来经常性地诱惑要“与他一刀两断”作为回应。有时候,他们的确屈服于这种诱惑。但是,我非常感激他们没有这样屈服的时刻---所有那些不仅忍受我的倾诉而且主动要求我向他倾诉为何觉得受到委屈和如何感到委屈等最新和最犀利的描述。你可能纳闷我为什么要屈从于这样一种关系---我也感到纳闷,我的亲人不是不再感到纳闷而是愿意帮助我处理问题。
    我们常常模糊地有时候空洞地说作个优秀听众的重要性,但是韦伊给我们实质性地描述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听众不仅仅是听你说了什么,她还听到激发你话语背后的问题---隐藏在你抱怨之后的问题。首先,好的倾听不是同情纽带或道德责任追究而是占据疑问的位置。
    关于发泄就暂时谈到这里。现在我们让考虑抗议的例子。2020年春夏之交,世界各地的人举着写有“为乔治·弗洛伊德寻求正义”的标语牌举行抗议活动。对这些标语牌的貌似合理的解释---无论如何这是我的理解---要求对视频中导致弗洛伊德窒息的白人警察德雷克·肖万(Derek Chauvin)为其行为负责。但是,一年之后,当肖万被宣判涉嫌弗洛伊德谋杀案的时候,美国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呼应很多人的心态将宣判描述为“不够正义”,“不是政策变化的替代品”。她还说“正义是乔治·弗洛伊德今晚回到家和家人团聚。”
    对于奥卡西奥-科尔特斯的反应的尼采式解读很容易构建:抗议的目标是具体的、可实现的社会改善想法不过是一种借口。诱饵和调换被嵌入在抗议活动中,因为其真正的目的是无权者加在有权者身上的无限痛苦。在尼采式画面中,抗议旨在取得具体的社会改善的想法涉及到虚假意识。当抗议者说似乎“某些政策改变”将让他们感到满意时,尼采式的人可能说,他们使用这个词的范围扩大了,在我们有生之年实现变化的机会基本上等同于让弗洛伊德死而复生。
    如果使用韦伊来解读对这次宣判的回应,我们可能愿意看到抗议对象的改变,带着更少恶毒的合理性论证。抗议说的是一种翻译过来的语言,源语是抱怨本身。翻译中丢失的东西是不能被转化为诉求或权利或资格的那部分抱怨。抱怨是激发抗议的东西,抗议将抱怨政治化---但从来不能充分政治化,因为抗议者的要求必须以一种提出要求的语言抓住某种东西,它的形式基本上属于一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应该期待问题投射到的规范和政治领域会发生一些变化。
    在评论宣判时,弗洛伊德的弟弟菲洛尼斯·弗洛伊德(Philonise)说,“我们应该总是理解我们必须上街游行。我们一辈子都要这样做。我们必须抗议,因为这似乎是一个永远没有完结的循环。”但是,他也忍住宽慰的泪水说,“我们能再次呼吸了。”他的体验一方面获得了祈求的结果,另一方面也知道在余生中他可能持续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受伤的是我们?”
    译自:Why Am I Being Hurt?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why-am-i-being-hurt/   
    作者简介:
    阿格尼斯 • 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译注:本文的翻译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他的其他专栏文章:
    “公共哲学好不好?”《儒家网》2019-03-03 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15916 
    “情感警察”《爱思想》2019-05-0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6156-11.html
    我们应该清除亚里士多德吗?《儒家网》2020-08-05 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18996 
    新世代人类生存追问:末日来临?《爱思想》2020-03-17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0482.html 
    生日没收到好朋友的礼物怎么办? https://www.sohu.com/a/456403299_120703985  
    “为何养育孩子变成自我折磨?——接受孩子决定的家长”《澎湃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884374   
    “其他女人”《儒家网》2021-03-02  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20168     “抄袭有错吗?”《爱思想》2019-11-23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9147.html
    “哲学家还搞什么请愿签名?”《爱思想》2019-08-1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7692.html  
    “哲学是拳击俱乐部吗?”《爱思想》2019-05-0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615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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