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梦芙 作者简介:刘梦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现任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安徽大学兼职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幼承庭训,习作诗词,中年师事中央文史研究馆著名诗词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缪钺、施蛰存、钱仲联诸前辈学者问学。已发表诗词千余首,获各种全国诗词大赛一、二、三等奖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啸云楼诗词》等。主持并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百年名家诗词及其流变研究”,出版多种论著。编有《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中国现代词选》等,主编、校勘二十世纪诗词各类文献丛书六十余种。 |
唐玉虬先生《苦咏三十诀》疏证 作者:刘梦芙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甲午年八月初八 西历2014年9月1日 一、引言 以诗论诗,老杜首开其端。《戏为六绝句》作于上元二年(761),一说作于宝应元年(762)。此为有感于后生讥诮前贤而作,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一)。当时存在“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的风气,或者完全否定六朝文学,或者崇尚浮靡诗风,老杜此组诗即对此有感而发。六首绝句各有侧重,独立成篇,又互有联系,浑然一体。前三首评论庾信和“初唐四杰”,后三首揭示论诗宗旨,提倡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强调审美价值和社会功能的统一、优美与宏壮的兼胜、继承和创新的结合。其中“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等,均为体现老杜诗歌理论主张的名句。仇兆鳌云:“少陵绝句,多纵横跌宕,能以议论摅其胸臆。气格才情,迥异常调,不徒以风韵姿致见长矣”,正指此类诗。此为最早的论诗绝句,以后此体成为论诗的重要形式之一,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清人王士禛《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赵翼《论诗》,均受其影响(以上见《中国诗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而唐人司空图《诗品》论诗歌二十四种艺术风格与意境,清人袁枚《续诗品》论诗歌创作之法则,同样是以诗论诗,不同的则是采用四言诗的形式,多有真知灼见,与老杜以来诸家论诗绝句,皆为传统诗学理论宝库中的珍品。 本文介绍的《苦咏三十诀》,为现当代诗坛老辈名家唐玉虬先生所作。唐玉虬(1894—1988)名鼎元,号髯公,江苏常州人。出生于普通农家,自幼家境贫困,发愤读书,师从阳湖大儒钱振锽(名山),力学成才,诗文以外,兼精医学。历任中央国学馆学术整理委员会名誉委员、华西大学国文教授、南京中医学院图书馆主任及文献研究室主任、该学院医古文教研室教授。著述多种,有《唐荆川年谱》、《五言楼诗草》、《国声集》、《入蜀稿》、《翰林香》、《怀珊集》、《芳国咏》、《春池馆文录》等。其中《国声集》、《入蜀稿》为抗战期间诗作,纪录重大史事,抒发爱国情怀,慷慨高昂,悲壮激越,荣膺民国三十一年度(1942)全国高等教育学术奖励文学类三等奖(当年文学类只设三等奖),饮誉海内。同时获奖的有冯友兰、王力、曹禺、华罗庚、周培源、苏步青等著名专家学者,而唐先生是唯一未受高等教育的“布衣”。 唐先生享年九十五岁,生命历程几近一个世纪,屡经战乱,饱阅沧桑,身上集中体现了老一辈知识人士忧国忧民、自强不息、甘于淡泊、鞠躬尽瘁等极为高尚的精神品质,是儒家道德的忠实践行者。他博学精研,著述丰硕,尤其在诗歌创作方面,付出毕生心血,在现当代诗坛,矗起一座峨峨的高峰。因传统文化在极左时期屡遭贬抑,诗词长期在野,大量文献迄今未曾全面地搜集整理,处于埋没状态,连同唐先生在内的诸多老辈诗作,很少为人所知。笔者三十年来专力从事近百年诗词研究,近年主编“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陆续出版,唐先生诗文集亦编入丛书,在排印校勘中,即将问世。兹特介唐先生论诗绝句《苦咏三十诀》,以飨读者。 唐先生为诗恪遵乃师钱名山之教,宗法三唐,唐以下则兼取东坡、放翁、遗山,古近各体皆工,风格多姿多彩。唐诗的突出特征是意境广阔、气格雄浑、藻采风华、音节高亮,盛唐之诗尤能显示中国在全盛时期的泱泱气象,因此唐先生尤喜李杜高岑诸家,极为重视诗歌感发人心、激励士气的社会功能,继承孔子论诗“兴观群怨”之观念。诗中观念如何艺术性地表达以感染读者?遂有论诗之作。《苦咏三十诀》由三十首七言绝句组成,重在论诗之法,“夫诗法,运用存乎一心,非可以口舌述、言语书也。兹略言其工夫次第耳。”同时著名诗人、国学大家钱仲联先生撰《梦苕庵诗话》评唐先生《五言楼诗草》,特意指出“其《苦咏三十诀》,皆寸心有得之言,足与司空表圣《诗品》并传。”以下录《苦咏三十诀》全文,附笔者疏释,并录唐先生诗论及袁枚《续诗品》、《随园诗话》中相关论断,兼取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司空图《诗品》诸书,以为参证。 二、正 文 多 读 杜陵诗法诏来人,万卷图书束此身。探得龙威兼禹穴,从无下笔不通神。 〔疏证〕博览群书,以植根柢,乃作诗首要条件,根深方可叶茂,积厚始得流光,历代大家无一非饱学之士。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关键在一“破”字,指融会贯通,为我所用。严羽《沧浪诗话》云:“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非多读书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语本周匝,然时人只取前半,以为有才不须读书之借口,岂其然哉!袁枚《续诗品·博习》:“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钟鼓非乐,舍之何鸣?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曰‘不关学’,终非正声。”畅言为诗须博学之理,可与唐先生此篇并读。“龙威禹穴”:相传吴王阖闾游禹山,遇龙威丈人入洞庭取禹藏书一卷,见《云笈七签》三《灵宝略记》。 少 作 高卧空山养重名,松篁万壑自移情。晨昏鸦鹊遭憎厌,千载鸾凰始一声。 〔疏证〕言诗人下笔须慎重,不可滥作。诗境清高,出以精思健笔,立意超拔,辞采斐然,品始尊贵也。袁牧《续诗品·矜严》:“贵人举止,咳唾生风。优昙花开,半刻而终。我饮仙露,何必千钟?寸铁杀人,宁非英雄?”与此篇同意。 择 途 长安大道出潼关,虎豹嵯峨不可攀。李杜当年从此去,莫随郊岛堕榛菅。 〔疏证〕为诗择途要正大,如孟子云“先立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也。”太白、少陵为公认之第一流大家,宜为师法;若入手便学孟郊、贾岛,走入寒瘦僻涩一路,则终生无大成就。“榛菅”,草木丛生之处。 唐先生《五言楼诗草自序一》:“顾当弱冠时,犹未解吟咏。……既而游于钱名山师之门,始专力攻诗。师论诗必称三唐,唐以下则称东坡、放翁、遗山,遗山以下无论矣。”故唐先生为诗宗唐,力求盛唐气象。作《读诗诗》五律组诗,“讽咏间为篇章以写感会,杂以论评,先后录存,不以时代编次”,论杜甫、李白、韩愈、陆游、苏轼、白居易、李商隐、孟郊、韦应物、陆龟蒙、陶渊明、张九龄、王维、孟浩然、柳宗元、高适、岑参、杜牧、温庭筠、王昌龄、李贺、李益共二十二家,除陶、陆、苏外,皆为唐人。组诗中首列老杜,称其“笔回唐社稷,泪续汉山河”,诗集中赞老杜之长篇短什,俯拾皆是,并作《祀杜记》与祭文,编咏杜之诗为《景杜集》。同时于太白、昌黎、东坡、放翁之诗亦甚推崇,盖四家诗皆才情横溢,气格雄放也。《祭杨云史先生文》云:“呜呼!凤鸟不出,河不出图。人纪沦丧,文章秽芜。虫吟草际,蝉鸣枯株。其细已极,声竭须臾。厕精木魅,亦出荒途。提帚狂舞,啾啾呜呜。人之听之,有颦有娱。于今为甚,好恶悬殊。”唐先生排斥清季诗风,有其审美倾向与时代处境之影响,未免偏激,然学诗入门须正大,自属正论。 袁枚《续诗品·戒偏》:“抱杜尊韩,托足权门。苦守陶韦,贫贱骄人。偏则成魔,分唐戒宋。霹雳一声,邹鲁不閧。江海虽大,岂无潇湘?突夏自幽,亦须庙堂。”《随园诗话》卷六:“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敌,是子胸中有己往之国号,而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袁氏为诗持性灵说,不强分唐宋,较为通达,然性情有善恶正邪之异,诗之品格由此有高下优劣之分,则不可不辨也。且唐宋诗风格确有不同,诗人宗尚有其审美之倾向,未可以“性情”一语即能了之。 问 师 金徽玉轸人人按,流水高山久歇声。谁为嵇康传绝调,华阳亭下最关情。 〔疏证〕以金徽玉轸之古琴喻诗,人人可学;但琴曲音调之精微高妙,非人人可知。一如诗之格律声韵如何用字方能达到美听之最佳效果,需向名师请教。三国魏嵇康善鼓琴,景元三年被杀,临刑前索琴奏《广陵散》,曲终叹曰:“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唐先生为诗最重吟诵,《五言楼诗草自序三》云:“歌诗之法失传已久,能读诗者今亦殊甚少。……盖诗即乐也,今之读诗者皆击腐木湿鼓之音也。而其自为之诗,亦率皆腐木湿鼓之类,虽使善读者,亦不能变为金石丝竹之音也。盖诗学之衰至今日而极矣!鼎元之学七古也,名山师训之曰:‘要如霹雳一声到地,无此一声,则不能与学律诗也。’师举韩昌黎赠元微之句训之曰:‘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凡师之训,亦无非欲避夫腐木湿鼓之音也。”《怀珊集·记与珊若论诗》:“珊若尝问唐人诗与今人诗之别。余曰:声香色味意境神韵皆臻上乘,此是盛唐人之佳诗,今人于此八字多不讲究,所以不如古人。兹请但以声言:声贵洪远有馀音,震乎简外。盛唐诗之声,洪钟噌吰之声也;后人诗之声,能为长笛嘹亮之声为最高矣,最下则如击土鼓朽木耳。欲声之高且远,贵在选字,如‘不教胡马度阴山’之‘马’字,试易以‘骑’字未尝不可读也,然声容则大减。‘群山万壑赴荆门’之‘群’字,试非老手,对‘万’必以‘千’,然以‘群’易‘千’则韵协而音弥远。‘不教胡骑度阴山’之句,譬之于射,彀弓七八分而发矢者也;‘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彀弓十二分而发矢者也,然后人则足于‘骑’字,不上取‘马’字矣。其何故欤?曰:古人求师,今人不求师;古人善读,今人不善读。今人胡琴二黄皆有师,一字半音,穷年累月,究之不已。至于诗不然,屠贾贩夫,识字如瓜不论擔者,皆能为之,七字一顿即为七字诗,五字一顿即为五字诗,此其所以愈作愈下也。读律绝诗当如苏门之啸,有凤鸣鸾噦之声,准其字之四声,抑扬高下,字字送到,跌荡顿挫,曼声诵之,此古人所谓咏也,所谓长吟也,今人则直其声哼之而已,又安能得其音节之高下哉?洪钟无别于土鼓,安能辨其‘骑’与‘马’之得失,此诗声之所以日趋于微也。盛唐人于上、去二字多间隔用之,如‘马’、‘度’二字,一上一去,易读得响;如‘骑’、‘度’二字。皆去声连用在一处,便不易读得响。如二个上声字连用在一处亦然,此唐人诗用上、去声二字之秘也。”《为初学人说法》云:“书曰读,诗曰咏。咏,《尔雅疏》:‘永言也’。《玉篇》:‘长言也’。《增韵》:‘咏歌讴吟也’。……故善咏诗者,咏近体诗(即律、绝诗)准其字之四声抑扬高下,字字送到,亢坠疾徐,曼声诵之,如鸾啸凤噦之作,而有遏云绕梁之声。……今人诵诗绝无声调,如剧中之白,从来所未有。” 袁枚《续诗品·结响》云:“金先于石,馀响较多。竹不如肉,为其音和。诗本乐章,按节当歌。将断必续,如径复过。箫来天霜,琴生海波。三日绕梁,我思韩娥。”可与唐先生之论参看。笔者童年习诗,家父教以吟诵,形成习惯,作诗亦于吟咏中推敲修改,在合乎格律之前提下寻求美听之音节,以声传情,用普通话朗读则绝无韵味。于今老辈凋零,时人作诗虽合平仄然音调多哑,吟诵已成绝学,确如唐先生所慨矣。 濯 心 峨嵋山雪匡庐瀑,枕席闻声寤寐思。忽觉心肠思咳唾,寒光满纸碧琉璃。 〔疏证〕此篇言作诗须心境高洁,涤净凡俗。身在尘世,而神游山水清绝之处,必有佳作。袁枚《续诗品》所论更为具体,《澄滓》云:“描诗者多,作诗者少。其故云何?渣滓不扫。糟去酒清,肉去洎馈。宁可不吟,不可附会。大官筵馔,何必横陈!老生常谈,嚼蜡难闻。”《斋心》云:“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随园诗话》卷九录王西庄光禄为人作序云:“所谓真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又卷十二:“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声也,古今来未有心不善而诗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贤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汉苏李五言,下至魏晋六朝唐宋元明,所谓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诡激,亦不过不矜细行,自损名位而已。从未有阴贼险狠,妨民病国之人。至若唐之苏涣作贼,刘叉攫金,罗虬杀妓,须知此种无赖,诗本不佳,不过附他人以传耳。圣人教人学诗,其效可睹矣’。”唐先生此篇重点言诗心须清,袁枚“斋心”亦言“我心清妥,语无烟火”、“心之孔嘉,其言蔼如”,《诗话》言“胸境超脱,相对温雅”为真诗人、“古往今来未有心不善而诗不佳者。”可知心境长清,须修身养性,时时戒除俗念,保持善性,则诚中形外,诗必高超,与“温柔敦厚,诗之教也”、“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肸嚮相通矣。 沉 思 澄澄百尺清潭水,满月无声堕此中。月似生根波似截,江空不动钓丝风。 〔疏证〕《续诗品·精思》云:“疾行善步,两不能全。暴长之物,其亡忽焉。文不加点,兴到语耳。孔明天才,思十反矣。惟思之精,屈曲超迈。人居屋中,我来天外。”唐先生此首则描绘诗人下笔前之沉思状态,如《庄子》所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以满月沉潭,形容心境之空明宁静;以波止不流、渔翁垂钓形容心神之专注不受外物之扰,与“精思”有相通之处。 冥 搜 高枕绵绵烛半灰,神魂已遍历三台。月中嫌冷云中暗,顷刻孤身入几回。 〔疏证〕此篇与上篇合观。惟其“沉思”进入创作状态,“冥搜”则形容选材立意、觅句谋篇时神游冥漠、艰苦求索之创作过程。陆机《文斌》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漱,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婴缴,而坠層云之峻。……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以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陆、刘两家皆详细描绘诗文创作(古人文论皆含诗在内)从“沉思”、“冥搜”至完成之过程,为中国文学理论史上名篇,唐先生二诗则极为简炼而形象,将“沉思”与“冥搜”状态,寥寥八句,概括无遗矣。 奋 战 独身提剑沉东海,龙目齐醒舞爪来。一任沧溟波赤血,骊珠未得不空回。 〔疏证〕此篇写作诗时脑海中万象纷呈,如群龙舞爪;诗人殚精竭智,选取最佳之意象与方式确切表达思想感情,宛若与群龙搏斗,夺其颔下明珠。《古今诗话》云:“元稹、刘禹锡、韦楚客同会乐天舍,各赋《金陵怀古》,刘诗先成,白曰:‘四人探骊,子先获珠,所馀鳞角何用?’三公乃遂罢作。”唐先生诗中用此典,甚为恰当。 情 至 旗亭晓望柳拖鬟,绿酒何堪对别颜。吹裂高楼新玉笛,佳人莫惜唱阳关。 〔疏证〕诗为抒情之文学。陆机《文赋》云:“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人之情感丰富复杂,诗人之情尤为敏感,触物即能起兴。唐先生此篇专写与朋友、恋人離别之情,化用唐诗,寄情深挚。 兴 到 清秋万里净风烟,有客遥从绝塞还。一酌相迎高阁上,满江红树日沉山。 〔疏〕上一篇写春日饯别之情,依依不舍;此篇则写清秋时节远客归来、设酒共贺之欢畅。二篇皆融情入景,画中有人,呼之欲出。诗人情至兴到,不须苦思,脱口成章,即为佳作。 凝 气 三军铁马夜归营,剑戟如林万壑鸣。寒角一声声尽歇,山前惟见月孤明。 〔疏证〕《文心雕龙·养气》云:“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宜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续诗品·理气》云:“吹气不同,油然浩然。要其盘旋,总在笔先。汤汤来潮,缕缕腾烟。有馀于物,物自浮焉。如其客气,冉猛必颠。无万里风,莫乘海船。”“气”为中国哲学之重要术语,用于文学创作,凝聚其气,指作家集中心力,处于清明饱满之精神状态。司空图《诗品·劲健》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豪放》云:“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精神》云:“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清奇》云:“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超诣》云:“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描绘在“气”之作用下诗歌表现为种种艺术风格。唐先生此篇合“养气”、“理气”为“凝气”,“凝”乃收敛、聚结之意,以铁马归营、喧鸣万壑而一声寒角则万籁俱寂为喻,写作诗时收摄心神、调养气息,使精力处于高度集中之最佳状态,心境如孤月之明,朗照万物;驱遣诗材,亦如主帅号令三军,指挥如意矣。此篇当与“濯心”、“沉思”、“冥搜”、“奋战”诸首合观,互文见义。 振 翰 英雄未遇亦寻常,隆准当年一酒狂。高唱大风归故里,沛中云树尽飞扬。 〔疏〕以汉高祖还乡作《大风歌》为喻,写作诗时豪情勃发、慷慨昂扬之状态。此篇紧接上篇“凝气”,在真气凝结充沛之时,发为诗歌,奔腾磅礴,形成雄浑豪放、劲健宏壮之风格。“振翰”,指诗情激奋时挥笔疾书,气势飞动。 选 字 万里黄河下白波,泥沙终病挟来多。争如自向沧溟底,剪取珊瑚碧树柯。 〔疏证〕《文心雕龙·熔裁》云:“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夫百节成体,共资营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辞如川流,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练字》云:“若夫义训古今,兴废除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续诗品·割忍》云:“叶多花蔽,词多语费。割之为佳,非忍不济。骊龙选珠,颗颗明丽。深夜九渊,一取万弃。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入人意中,出人头地。”唐先生此篇合“熔裁”与“练字”而言之:前二句言诗之长篇易犯芜秽之病,如黄河万里,泥沙俱下,故须剪裁熔炼,使之精整。而积字为句,积句为篇,故二句言“选字”,选取最能表达情意之字词,删去芜词累句,使通篇完美无疵。“剪取珊瑚碧树柯”,喻所选之字词形象鲜明,异样精采,如《续诗品》所谓“骊龙选珠,颗颗明丽”也。 《续诗品·选材》:“用一僻典,如请生客。如何选材,而可不择!古香时艳,各有攸宜。所宜之中,且争毫厘。锦非不佳,不可为帽。金貂满堂,狗来必笑。”《随园诗话》卷六:“‘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语。余以为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竟有明窗净几,以绝无一物为佳者,孔子所谓‘绘事后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随意横陈,愈昭名贵。暴富儿自夸其富,非所宜设而设之,置械窬于大门,设尊罍于卧寢,徒招人笑。”又卷六:“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斩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又卷七:“用典一也,有宜近体者,有宜古体者,有近古体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坐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袁氏此则言作诗按体裁之不同选用适宜之语言材料,与唐先生“选字”有类似处,然范围较广,典故亦材料焉。“选字”则指于平常语言中选用精彩出色之字词以表达情意,非专指用典。然袁枚戒用僻典,亦非笃论,在读书多者视之,僻典非僻;读书少者则少见多怪。典无所谓常典僻典,当观其所用是否恰当耳。若戒僻典不用,则不须“博习”,读常见书即可,安能广大哉。 立 调 静夜霜钟闻百里,雷藏雨底不堪雌。君能审取黄钟调,掷地都成金石词。 〔疏证〕此篇与《问师》合观,主张诗要高亮之声调。《文心雕龙·声律》云:“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如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盖汉字之四声为他国语文之所无,古代诗乐不分,歌辞离乐独存,亦富于声调之美,影响及于文章,赋与骈文,皆究心声调。南齐永明年间沈约抉四声之秘,论声律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斯旨,始可言文。”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云:“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永明体诗至唐代发展为五七言律诗绝句,格律定型,音节谐婉,最能显示汉字声韵组合之美,后世称为“唐音”,即专指近体。“五四”后语体新诗废弃格律,汉字之音律美丧失无馀,诗不可吟咏矣。唐先生诗学宗唐,故于诗之吟诵极为重视,除撰文论述外,有长篇五古《诵诗》(在清徽席间,主客强余诵诗,音调为所称赏。因忆前事及今风尚,感慨成篇): 春秋士大夫,每逢冠裳会。喜于樽俎间,赋诗申雅志。诗本乐一端,所以达情思。节奏出天然,声律在调剂。感人亦最深,入耳镌肝肺。曾子金石声,孙登鸾凤噦。诵者与闻者,悠然移心意。降及隋唐间,此事犹不废。朝作被管絃,夕即播海内。古人之所尚,今人之所忌。作诗千百篇,但供纸上眎。何敢向人前,朗朗咏一字?众中发高唱,竞目为怪类。淫哇与乱弹,狂叫称髦士。古今风俗殊,何可以理解。从此诗格降,兴会并衰替。锽锽盛唐声,洪钟鸣晴霁。宋格敛而清,万籁起松际。元明善鸣者,雄鸡晓吭厉。哀哉近代诗,字瘪蚊音细。徒作不堪诵,有诗亦何贵?诗存实则亡,余为出涕泪。 志欲复古调,须从诵诗始。今逢贤主客,欣然赏流水。不然遭呵骂,辱等挞于市。英豪贵自我,目原无馀子。诗文养气先,闳中而肆外。读诗文亦然,气盛声自大。浩气所磅礴,触者为粉碎。譬如项藉军,所当皆披靡。余家近五湖,云水环庐舍。曾登马跡峰(在太湖中),高咏飘岚翠。回响入谷中,锵琼处处是。幽禽尽惊飞,出谷和予唳。馀响入太湖,响逐风帆驶。绕湖三四匝,其响犹未已。鱼龙尽出听,鳞尾皆可指。波涛三万顷,禁压不能起。又尝登峨(眉)顶,帝座仅隔咫。风高寒不胜,起咏破夜睡。翻妨玉帝眠,晏朝被群议。天孙罢夜织,七襄报章弃。牵牛听我歌,牛窜银河底。又尝游津门(二十年前),岁暮多感慨。一卷玉局词,披吟无倦怠。玉人群围坐,一一理乐器。或奏风琴和,或调凤笙俟。玉箫与铜琶,和合杂商徵。两咏无人处,居高声益肆。虽逼天阙近,神天不见怪。津门花气浓,未足尽滂沛。 余游鵰鶚队,每为讲文艺。曾选两乐章,以厉鹰扬气。一卫大领空(一为王昌龄《出塞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余敬题曰“保卫大领空”,本是保卫大领土,曰“保卫大领空”者,借用也),一最后胜利(一为严武《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余敬题曰“最后胜利”)。却取唐人诗,偏合今日事。无事更断章,明明著厥旨。两章两飞将,大张挞伐义。亦无用作谱,按律调自伟。余每一高咏,厥声满天地。岁星在庚辰,秋风起吹袂。南溟抟风侣,咸集太平寺。来贺空军节,牛酒豫丰备。主者为王公(今空军副总司令王公叔铭,是时为空军士校教育长),兴高无与比。士校大操场,周广二三里。班坐作野餐,寂然无众籁。余取前两章,高唱入云裡。复从九天落,贯入人人耳。字字沁心清,声声绕场脆。音非藉风远,气夺奔霆锐。鸾鹤一长啸,鹍鹏齐奋翅。妖星黯然收,剑气都变紫。渤澥蛟鲸翻,幽燕蛇豕殪。馀响犹未沉,凯歌迅已继。 诗七百三十字,作于1946年,唐先生时任空军参谋学校、军士学校教官,讲授诗文。诗之前段述历代诗歌皆重视声调之美,唯独近代诗字瘪音细,不堪吟诵。中段言自家登太湖马跡峰与峨眉山皆朗声吟诵,在津门吟咏苏东坡词,群女以中西乐器和之。末段写为空军将士吟诵唐人王昌龄《出塞》与严武《军城早秋》诗,以激励士气。诗中以夸张之笔,极写吟咏之声惊天动地,旨在强调诗歌以声传情之感发功能。全诗押仄声上去韵,有顿挫铿锵之妙。 《大中华复兴第一集自序》更极言诗歌于民气国运之影响: “国运不昌,民族不强,文人之责,诗人之羞也。或曰:此乃秉国钧衡、为国干城者之事,何与乎文人,何与乎诗人?曰:子不见乎?大风一歌,开炎刘四百年强盛之运,大汉声威,远震乎八纮之外,永为中华民族之光。易水片词,實激燕赵悲壮之士,河北兵马,累世称雄于天下。若是乎诗歌之振人心、作人气,移风易俗,如此其烈也。昔纣之亡也,举国为靡靡之音;周之衰也,行迈有悠悠之叹。凡一代之将终,其见诸词人之心声,大多噍杀短促,凄伤掩抑,等于病者之呻吟,属纩之馀息,徵之唐宋明季,无不皆然。呜呼!孰谓诗歌之无关于民气之盈缩、国运之隆污也哉!盖方其盛也,由于一二人之能以文任自负,真积力满,振而不已,唱而愈高,既而天下从之,民气国运一时与之并臻极盛,而苍生阴受其福。及其衰也,文坛无霸者之雄,斯道绝先知之觉,一任其纲弛纽解,颓败崩散,至于不可拯救。漫漫长夜,岩鬼山魈,木魅厕精竞出,提帚狂舞,炫醜献怪,跳梁自得。盖文体之坏,诗格之卑,心声之邪,未有甚于清季同光以来百馀间年,于是堂堂华夏,遂降为世界第二等国次殖民地。虽有一二独醒之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然而洪水横流,泛滥莫止,斯文之厄,生灵之祸,于今为烈矣。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又曰:‘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是故文章之事,豪杰之事也,不能养其浩然之气,斯不能为豪杰之士。中立而不倚,强立而不反,任文章之事,放郑声,息邪说,而反之于正。今者大人虎变,勇士龙战,吾国幸逢英豪之兴,复得跻于四强之列。而文坛诗国,亦有豪杰应运而生,一扫从前秕糠之说,尽息千林蝉噪之声,龙吟虎啸,上追两汉盛唐之作,以鸣国家之盛者乎!不佞虽非豪杰之士,尝闻道于大雅,君子实抱强立不反之志,一管摩霄,壁垒千仞;猛气凌厉,万夫可摧,倘有斯人之出,固愿为之负弩前驱者矣!……” 唐先生乃单纯之诗人,未能深究民气国运之盛衰乃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诸多因素之交互作用,非属于文化之诗歌独负其责。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异域思潮挟坚船利炮之势以入侵,激发国内之变乱,诗人纵有爱国之情,发为慷慨之声诗,亦无以挽救政局之颓坏。而政治黑幕之阴狠诡谲,秉钧握权者之驭民愚民,又非良善之诗人所能揣测。至于晚清“同光体”诗,作者多有仁人志士,非可以审美倾向之不同一笔抹煞,斥为妖魅,不免偏激。惟唐先生强调诗歌声调之美,长吟朗咏,感发人心,既有创作之切实体验,复有诗史与汉语音韵之学理为依据,乃传统诗歌生命之所在,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绝学,亟待抢救,毋使失传。因“立调”一诗,乃遍引唐先生相关诗文以证之,见其诗学观念,读者幸勿视为琐琐也。 设 色 石黛丹砂色选明,俪红妃白有馀情。谁如一夜前山雨,著出芳春气尽生。 〔疏证〕《文心雕龙·情采》云:“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若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司空图《诗品》中多见诗歌设色之鲜明美感:“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纤穠》);“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典雅》);“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绮丽》);“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精神》);“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清奇》),皆意境如画,令人神往。袁枚《续诗品·振采》云:“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匪沐何洁,非熏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若非华羽,曷别凤凰?”以美人亦须妆饰,喻诗中藻采不可或缺。盖传统诗词体现汉字特色,格律声韵之美诉诸听觉,辞章藻采之美诉诸视觉,二者交融,动人心魄,作诗与赏诗,“声”“色”是为关键,此篇“设色”,当与上篇“立调”合观。钱仲联先生云:“赏鉴诗词必须从作品的声、色两方面入手。……诗歌中的声音,体现在音节方面,简单地说,有大小、有长短、有疾徐、有高下、有刚柔、有断续、有抑扬、有顿挫。抑扬,顿挫,尤其是音节的关键所在。作品的神情往往在抑扬、特别是顿挫中传出。”“通过设色,增加形象描绘之美,给读者以鲜明的、深刻难忘的印象,达到其艺术效果。诗究竟不是画,其色彩之美不能由直观感受,须通过描摩体会和想象,方能明之。……简言之:一曰,浓丽之色。……二曰,淡素之色。……三曰:参酌于浓淡之间的色。”并举大量诗词例句以阐析之(《关于古代诗词的艺术赏鉴问题》,《梦苕庵论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唐先生此篇首二句言诗中需设色鲜明,含有馀不尽之情韵;后二句以雨著芳春、生气蓬勃为喻,言设色以自然清丽为贵,不宜涂饰。晚清民国诗坛名家金松岑称唐先生诗“清绮高亮”,兼声、色而言,可见唐先生之审美观力行于创作实践。 著 味 万壑风泉踏月行,长歌猿鸟不相惊。黄昏一饱松花饭,岂假人间烟火烹。 〔疏证〕此篇写诗人月夜独行于山水之间,长歌而不惊猿鸟,可见境界之幽静。三四句写饮食不假人间烟火,诗中清淡之味借比喻曲曲传出。盖诗中之神理滋味,虚涵于词句之中,匪可言宣,全赖读者灵心妙悟;诗人著隽永之味,非仅藉文字工夫,而关乎品格修养。司空图《诗品·高古》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汎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如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典雅》云:“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疏野》云:“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清奇》云:“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超诣》云:“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飘逸》云:“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絪緼。御风蓬莱,汎彼无垠”;《旷达》云:“如何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屋,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虽风格有种种不同,而皆为超尘脱俗之境界,絃外之音,味外之味,与唐先生此篇可相印证。欲得此中之味,须“濯心”、“养气”,品格既高,诗味自足也。 命 意 盘折离思擢苦肝,疏麻欲寄着词难。迴文织出重重锦,让与人家反覆看。 〔疏证〕此篇言诗中命意,须曲折含蓄,不可一发无馀。东晋苏蕙(若兰)嫁秦州剌史窦滔,滔为安南将军,赴襄阳镇守,去后断绝音问。蕙悔恨悲伤,因织五彩锦作《迴文璇玑图诗》寄滔,计八百馀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文词凄惋。滔为感动,因复好如初。见《晋书·列女传》。唐先生论“命意”即以此喻之。《文心雕龙·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丽之乡。呕心吐胆,不足语穷;锻岁穷年,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英而心悦。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形容作诗命意之隐秀颇为详尽,堪为唐先生此篇疏释也。 《续诗品·崇意》:“虞舜教夔,曰‘诗言志’。何今之人,多辞寡意?意似主人,辞如奴婢。主弱奴强,呼之不至。穿贯无绳,散钱无地。开千枝花,一本所繋。”《随园诗话补遗》卷四:“浦柳愚山长云:‘诗生我心,而成于手。然以心运手则可,以手代心则不可。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梧,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吴西林处士云:‘诗以意为主人,以词为奴婢。若意少词多,便是主弱奴强,呼唤不动矣。’二说皆妙。”《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三《箴作诗者》:“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袁枚论作诗“崇意”,与唐先生言“命意”不同:前者谓诗以立意为主,词语服从于性情;后者谓诗中命意需曲折含蕴,不可一直说尽。二说有异但不矛盾,诗既重立意又须含蓄也。而“东拉西扯,左支右梧”,乃辞不达意,得之心未能应之手,诗才不足,又是一事。从故纸堆来之词语运用得宜,有何不可,若弃绝典故不用,无才者即能达意乎?袁氏未加细辨。《箴作诗者》言作诗非以速为贵,宜反复锻炼,慎于出手,然非绝对,才钝者费尽气力,亦难得佳章;才思敏捷者脱口即为妙句,总以诗才之高下为断耳。 苦 琢 铁杵磨针苦若何?青莲千载播狂歌。要知日月能长在,也受苍苍万劫磨。 〔疏证〕传言李白童年嬉戏,见老妪磨杵为针,顿悟读书须下苦功,遂成诗中大家。李白旷代天才,尚须苦学,一般诗人为诗更应精心磨琢,不可草率。三四句奇譬罕喻,人所未道,言诗篇既成,尚需经时光之淘洗、历史之检验,方有永恒之价值。《续诗品·勇改》云:“千招不来,仓猝忽至。十年矜宠,一朝捐弃。人贵知足,惟学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传。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随园诗话》卷三:“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又卷三:“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搨《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又卷七:“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堇之铜,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力。” 《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五《改诗》:“改诗难于作,辛苦无定程。万谋箸不下,九转丹难成。游觉后历妙,陈悔前茅轻。抽丝绪渐引,汲井泉弥清。妆严绝色显,叶割孤花明。如探海岳胜,人到仙不行。如奏钧天律,鸟哑凤始鸣。脱去旧门户,仍存古典型。役使万书籍,不汩方寸灵。耻据一隅霸,好与全军争。吹角不笑徵,涂红兼刹青。相物付所宜,千灯光晶莹。宁亢不愿坠,宁险毋甘平。动必拔龙角,静可察螉蝇。选调如选将,非胜不用兵。下字如下石,石破天方惊。岂敢追前辈,亦非畏后生。常念古英雄,慷慨争功名。我噤不得用,借此鸣訇铿。尽才而后止,华夏有正声。凡彼小伎艺,传者皆其精。奚可圣人教,饱食忘经营。止怒莫如诗,歌之可怡情。多文以为富,拥之胜百城。既省丝竹费,兼招风月听。上鸣国家盛,下使群贤赓。纵死见玉皇,犹能献韶英。”又卷三十三《遣兴》之一:“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筓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精 炼 日中阳火月中精,丁甲司炉历岁成。神物忽行仍忽隐,千秋不灭莫邪名。 〔疏证〕此篇与“选字”、“苦琢”合观,而侧重点不同。诗经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则篇章有永存之生命,不可埋没,如神剑干将、莫邪之忽行忽隐也。多有诗人生前寂寞无闻,潜德幽光犹在天地之间,而身后百数十年作品被人发现,始识其价值。老杜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惟不求一时之闻达,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方能潜心创作,百炼精金也。 《诗品·洗炼》:“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洗炼”与“精炼”略有不同,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炼。洗涤心源,独立物表,炼句炼意,游神于虚,前四句“如矿”云云,言洗炼之功;后八句言诗经洗炼后之境界。 《续诗品·灭迹》:“织锦有迹,岂曰蕙娘。修月无痕,乃号吴刚。白傅改诗,不留一字。今读其诗,平平无易。意深词浅,思苦言甘。寥寥千年,此妙谁探?” 《随园诗话》卷八:“《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朱子曰:‘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诗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诗须传五百年后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难传,何由传到五百年耶?’”又《补遗》卷二:“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凡诗之称绝调者,其词必不拗,国风、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为贵,绫绢柔则丝细熟,金铁柔则质精良。诗文之道,何独不然?余有句云:‘良药味不苦,圣人言不腐。’” 孤 诣 人间塞耳不闻讪,掉首翩然出九寰。声满大江风满水,孤舟夜过石钟山。 〔疏证〕苏东坡欲明石钟山得名之由,于深夜月明之际,乘舟实地考察,作《记》云:“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唐先生此篇前二句言诗人须有独立之品格,不因世俗之嘲讽而易其志向;三四句即以东坡夜探石钟山为譬,意在求真求实,诗写真情实景,方有精诣独到之成就也。 独 辟 雁荡山巅有雁湖,天然风景属云衢。谢公屐齿曾无到,何况谢公千载无? 〔疏证〕此篇与上篇合观。惟其孤诣,方可于诗中独辟前人未有之境界,两篇皆以游山水为喻。谢灵运喜游名山胜水,然风景幽绝之处尚多未经历,正如诗境亦多有古人所未开拓者也。“孤诣”重在求真,此篇则志在创新,勇于探险。 《续诗品·著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孟学孔子,孔学周公。三人文章,颇不相同。” 《随园诗话》卷二:“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又卷六:“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公学韩诗,而所作诗颇似韩,此宋诗中所以不能独成一家也。”又卷七:“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佷用之病多。孔子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又卷十:“人闲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 《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诗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是古人而拘之也。今之莺花,岂古之莺花乎?然而不得谓今无莺花也;今之丝竹,岂古之丝竹乎?然而不得谓今无丝竹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 《续诗品·取径》:“揉直使曲,叠单使複。山爱武夷,为游不足。扰扰闤闠,纷纷人行。一览而竟,倦心齐生。幽径蚕丛,是谁开创?千秋过者,犹祀其像。”此言作诗之思路贵曲不贵直,诗境宕折,波澜变化,方能引人入胜。后四语则言开创者之功,可与“孤诣”、“独辟”互参。 《续诗品·拔萃》:“同锵玉佩,独姣宋朝。同歌苕花,独美孟姚。拔乎其萃,神理超超。布帛菽粟,终逊琼瑶。《折杨》《皇荂》,敢望钧韶?请披綵衣,飞入丹霄。”此言诗忌平庸,要精彩出色。“独辟”虽未必所作皆能精采,或有败笔,生造亦往往费解(如李长吉诗),然与众不同,构思新颖,自有拔萃之处,在知音者赏识耳。 深 入 杖头携月入黄山,人自莲花采药还。共道灵峰三十六,仙都更在白云间。 〔疏〕此篇承“孤诣”、“独辟”而来,进而言诗境之深入,可与“命意”合参。然“命意”言诗意须曲折含蓄,不可浅直;此则专言意境之幽深,层层转进。作者须思之思之,入深远幽微之境,如登黄山不以已观之佳景为满足,更当贾勇以上高绝之天都也。惟深入,方能道人所罕道之语,手辟鸿濛,自开境界,独擅一家之奇。惟深入又须浅出,否则意境晦涩,不知所云,则成诗病。夫为诗偶得佳句,即可成篇;若深思之,或有更精采者,非谓一往无前,堕入五里雾中,迷而不返也。得人所未道之佳句,又须与前篇融合无间,不可支离破碎,前人谓“意欲层深,语欲浑成”,已明斯理。 壮 游 李杜歌行史迁史,天才横绝古今无。异人儘有星辰谪,还得江山霸气扶。 〔疏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非但古人,今人亦向往之。东晋谢灵运首开山水诗派,此后历代诸家诗中无不有山水之作,蔚为大宗。《文心雕龙·神思》云:“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五岳、峨嵋、匡庐、天台、黄山乃至昆仑、葱岭;长江、黄河、洞庭、太湖、西湖、漓江乃至北海、南溟,无不腾跃奔流于诗人笔下,洋洋大观。近代海通以来,诗人踪迹遍历寰球,写异域山川,平添奇彩。山水之间多人文古迹,诗人抚今弔古,感慨兴衰,战乱时抱国破家亡之痛,谪迁时寄超尘遗世之思,山水人文,浑融一体。山水诗之风格,约分雄奇、清远二派,太白、少陵、昌黎、东坡、放翁之诗以雄奇为胜,王摩诘、孟襄阳、韦苏州、柳河东之诗以清远见长,各臻其妙。唐先生为诗兼取诸家,写江南山水,多清幽妍丽之作;抗战期间经湘鄂溯三峡入夔门至成都,观离堆江涛,登青城、峨眉,诗笔雄奇,境界高远。唐先生作《苦吟三十诀》,方值盛年,“壮游”重在得江山之霸气,以继武太史公、太白、少陵自期,襟抱亦云伟矣。 大 念 尽游方岳九州中,惟借茅茨息此躬。不是深山荒寂处,精魂那得鬼神通。 〔疏证〕“大念”,以今语释之,即最大之愿望、理想也。诗人生逢乱世,哀民生之多艰,壮志难酬,终朝碌碌,遂怀林泉隐逸之思,著书藏之名山,留于后世,王船山即其例也。惟深山之荒寂,无车马之喧阗,方能潜心学术与诗艺,精诚所至,感通鬼神,斯为理想中境界。余亦与先生同抱此念,身居城市,心在山林,惜徒有梦魂牵绕,难偿夙愿,诗中聊以寄意耳。 博 采 人间春到万葩开,更喜秋冬有菊梅。海广争迎众流入,谷空自爱白云来。 〔疏证〕此篇与首篇“多读”相关而重点不同。“多读”指读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厚植根柢;“博采”则指兼取历代诗家之长,为我所用。蜂采百花以成蜜,自具芳甘;海纳百川乃为大,不择细流,古今大家无不如此。唐先生作《读诗诗》,遍论陶渊明、杜少陵、李太白、韩昌黎、白香山、李义山、孟东野、韦苏州、陆龟蒙、张九龄、王摩诘、孟襄阳、柳柳州、高常侍、岑嘉州、杜牧之、温飞卿、王少伯、李东川、李昌谷、苏东坡、陆放翁、元遗山诸家诗,可见其博采。然唐先生师法古贤,非无主次,力学唐人,尤喜李、杜、韩三家,于两宋、金元间惟重东坡、放翁、遗山三家,盖风格皆以雄豪为主也。于宋之欧阳永叔、梅圣俞、苏子美、陈后山、王介甫、黄山谷、杨诚斋、范石湖等皆不取,元明清三代之诗更无论焉。于当世惟尊乃师钱名山及前辈名家杨云史,唱酬之友惟喜邵潭秋,亦风格有相近者。斯则学诗之时宗法三唐,唐贤儘有风格流派之多姿多彩者以为典范,迨自家风格既成之后,以我为主,壁立千仞,不随诗坛风气之转移矣。故博采乃习诗过程中事,非无有主见,无所归依,多取吾天性与兴趣相近者,方可自成一家;若杂取种种,与世游移,脚跟不定,无主体风格,则终身不成家数矣。 准 古 胸澄湖海目嵌星,汉魏三唐在户庭。奴仆《选》《骚》原不必,一生枕藉是葩经。 〔疏证〕此篇言作诗以古人典范之作为准则,《楚骚》、《文选》、汉魏三唐之诗皆可取法,而诗学之根本,则在《诗经》。诗为上古六艺之一,教化贵族子弟以成人,春秋士大夫皆能诵诗。《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删后之诗三百五篇。遂成经典,与《书》、《礼》、《易》、《春秋》共传。自西汉迄清末两千馀年来,士人无不读经,盖儒学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诗经》兼具“兴观群怨”之社会功能与审美作用,诗关国事,声与政通,士大夫兼为诗人,无不探源《风》、《雅》,立其大根大本也。唐先生受业于大儒钱名山,虽少年时代科举废除,清社已屋,学校亦废经学与诗教,士子竞逐新潮,然先生始终心崇儒学,为儒家道德之践行者。故为诗亦守先儒之教,忧心于国家民族之兴衰,尤重诗歌感奋人心、激励士气之效应,“一生枕藉是葩经”,洵非虚语。“葩经”,韩愈《进学解》:“诗正而葩”,“葩”为华美之意,言《诗经》义理正而文辞华美也。 《文心雕龙·宗经》:“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若稟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明诗》:“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以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风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回 甘 玉磬金钟孰得敲,羲琴龙瑟一时调。尼山肉味都忘却,终日洋洋奏大韶。 〔疏证〕此篇与“问师”、“立调”相呼应。言诗成之后可吟诵可合乐,高吟曼咏,舌本回甘;合乐则如孔子闻《韶》,尽善尽美,三月不知肉味。孔子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虽语有次第,学有始终,实则诗书礼乐之教并行,诗与乐与礼皆不可分,冠昏丧祭朝聘诸礼必歌诗、必奏乐焉。《乐经》虽亡,而《乐记》载在《礼记》,观之可知上古诗乐之盛;曾侯墓出土编钟之宏伟,是其物证也。《乐记》云:“凡音者,生人心者。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诗书礼乐皆人文之属,先王古圣以此施教,与民同乐,华夏民族遂率先进入文明时代,德泽绵延数千年,近百年虽历浩劫犹不绝如缕,有待吾人之继起也。 诗三百孔子皆絃诵之;汉立乐府,采诗入乐;唐人绝句,传于歌伎;唐五代两宋词皆诉诸丝竹;元曲亦与乐偕行。传统诗歌各体初起时无不与乐相合,而离乐为独立之书面文学,因汉字之四声富于音乐之美,定为格律,据律以为诗,倚声以填词,作者自行吟咏,自得其乐,老杜是以“新诗改罢自长吟”、“白日放歌须纵酒”、“但觉高歌动鬼神,未知饿死填沟壑”也。鼎革之后,礼崩乐坏,学绝道丧,然新潮亦有其文化娱乐,诸如影视之剧,戏曲纷演,歌曲流行,冀收宣传教化之效,而其词鄙俗,其音荡靡,失雅正之旨,无乐之德,岂足以化民成俗,与天地同和哉!唐先生为诗,每言吟诵之美,进而言诗乐之合,“终日洋洋奏大韶”,冀复上古之风,用心良苦。呜呼!寄心于桃花源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先生亦迂矣!然无似先生之迂人,则吾国文化之复兴,岂可寄望于巧伪之徒乎! 《文心雕龙·乐府》:“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及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匹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若夫艳歌婉娈,怨诗决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讴吟坰野,金石云陛。《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刘彦和著书时,已痛感“诗声俱郑”、“正响焉生”,岂知千数百年后,艳曲淫辞有甚于此乎! 明人叶绍泰评云:“有声之诗,谓之乐府。若《郊祀》、《安世》及《铙歌》等曲是也。魏晋以后,歌咏杂兴,其体非一。唐世述作,犹有风雅之遗,一变而宋词,再变而元曲,古乐府尽亡矣。国朝文治之盛,凡山水之音,明堂之响,前辈如献吉、仲默、元美、于鳞诸公,谱律谐声,垂数十年犹不敢轻议乐府。今才知搦管,便依题摹仿,灾梨崇纸,比比皆然,是果能被管絃否耶?古道沦亡,予与博雅君子,有厚望焉。”(《文心雕龙汇评》,黄霖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功 满 四海人人读道经,几人凡骨换仙灵?控鸾华岳峰头立,笑看群山八极青。 〔疏证〕此篇先以学道求仙为喻,作诗者甚多,罕能换其凡骨,卓然成家,以其不明诗道、未下苦功也。三四句写洪炉九转,百炼丹成,诗人功候圆满,若得道之飞仙,逍遥上界,睥睨尘凡。又若庄子所言庖丁解牛,神乎其技,提刀而立,为之四顾,踌躇满志。唐先生另有诗曰:“盘古非古今非今,长风浩浩吹我襟。胸吞云梦常八九,手掣海鲸逾百寻。天地偶然为逆旅,文章何必觅知音?酒酣笑挟青莲辈,华岳峰头倚醉吟”(《入蜀稿·锦桥七律七十首》),立意与此篇仿佛,而豪放过之,有精神独与天地相往来之概,斯乃诗人之极乐也。司空表圣言诗之种种风格、境界:“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雄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汎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高古);“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劲健);“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豪放),“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飘逸),“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悲慨),唐先生诗中每每有之,斯则学李杜韩苏诸大家而融化烹炼,成其自我之诗,是谓“功满”也。 韬 晦 潛修柱下不知年,独自冥心泝道源。多事若非关令尹,怎传人世五千言。 〔疏证〕此篇以道家韬光养晦为喻,与第二篇“少作”遥应,上接“功满”,下联“敬持”,前后贯通,而重点不一。《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老子之道,深藏若虚,容貌若愚,玄妙莫测,故孔子有“其犹龙邪”之叹。吾国士人宗尚儒学,兼取道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以出世之精神作入世之事业,为之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和光同尘,持盈保泰。处动乱之世,士人尤喜老庄之学,明哲保身,林泉高隐,儒道互补,因时变化,而不丧其君子之德。唐先生此篇言为诗功成名就之后,当谦以自牧,卑以自守,勿沾沾自喜,傲睨凡流,勿与诗坛时辈争高下,即《三十诀》次篇“高卧空山养重名”之意焉。《老子》云:“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夫不争,故无尤”;“夫唯不盈,是以能敝而又成”;“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也,故能成大”;“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盖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为诗之道亦如是,韬光养晦,善始善终,不争一时之名,而能留千古之名也。“韬晦”善刀而藏,兼有谦德。《周易》六十四卦中唯谦卦六爻皆吉,卦辞曰“亨,君子有终。”彖传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故此篇与“博采”又相通,惟其虚怀,“海广争迎众流入,谷空自爱白云来”,故能采百家之长,以成其大,亦《老子》所谓“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之要指》:“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又曰:“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执,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续诗品·藏拙》:“昼赢宵缩,天不两隆。如何弱手,好弯强弓?因謇徐言,因跛缓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右师取败,敌必当王。霍王无短,是以无长。” 《随园诗话》卷五:“杭州布衣吴颖芳,字西林,博学多闻。尝自序其诗曰:‘古人读书,不专务词章,偶尔流露讴吟,仅抒所蓄之一二,其胸中所贮,渊乎其莫测也。递降而下,倾泻渐多,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学,作十分之诗,无馀蕴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其经营之处时露不足,如举重械,虽同一运用,而劳逸之态各殊。古人胜于近代,可准是以观’。予尝试武童,见有开弓至十石而色变手战者,晓之曰:‘汝务十石之名,而丑态尽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从容大方乎?’颇与吾言相合。” 又卷五:“郑夹漈夸杜征南之注《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妙在不强不知以为知。杜不长于鸟兽虫鱼,颜不长于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议也。余谓作诗亦然。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善藏其短而长乃愈见。” 袁枚言“藏拙”,指为诗者掩其短处,少作学力不济或才性不擅之体,而长处愈见。与唐先生“韬晦”之意不同,然亦不无相通之处。“韬晦”深藏若虚,匿其光彩,非独藏拙,巧亦不见也。 敬 持 昨夜游仙兜率宫,人传方朔谪寰中。偶缘一点尘心误,辜负金丹千载功。 〔疏证〕此为末篇,紧承“韬晦”,言已有成就之诗人仍需修身进德,朝乾夕惕,未可稍懈。以仙人偶动尘心便遭贬谪为喻,诗人不能律己,惑于名利,丧其风骨操守,则前功尽弃矣。孔颖达《诗谱序正义》:“名为诗者,《内则》说负子之礼云‘诗负之’,注云‘诗之言承也。’《春秋说题辞》云:‘在事为诗,未发为谋,恬淡为心,思虑为志。诗之为言,志也。’《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然则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性,使不失队(墜),故一名而三训也。”诗取“持”义,亦与前引《文心雕龙》“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意同。《论语·泰伯》记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大学》言“知止而后有定”,言“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言“君子必慎其独”;《中庸》言“不诚无物”、“至诚无息”、“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儒家经典之义理无不交光互摄,言持守心性之善,戒抑心性之恶,养成长保不失之君子人格。盖传统观念,诗品取决于人品,人品与诗品高度统一,方臻完美。诗乃空言,德性需践履于人伦日用之中,听其言而察其行,方能论定诗人品格之邪正;才高而无德者,诗史无其地位也。 上篇“韬晦”以道家哲理为喻,本篇“敬持”则归宿于儒家,可知唐先生非仅于诗艺苦下深功,尤重德性之涵养修为。处兹乱世,成就一真诗人,岂易易哉!此篇作结,遥应前文,意脉通贯,首尾圆合。 《续诗品·固存》:“酒薄易酸,栋挠易动。固而存之,骨欲其重。视民不佻,沉沉为王。八十万人,九鼎始扛。重而能行,乘百斛舟。重而不行,猴骑土牛。” 《随园诗话》卷四:“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古之应刘鲍谢李杜韩苏皆有官职,非村野之人。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否则,鸟啼虫鸣,沾沾自喜,虽有佳处,而边幅固已狭矣。人有乡党自好之士,诗亦有乡党自好之诗。桓宽《盐铁论》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袁枚言诗骨须凝重,戒轻薄浮脆,此与人格修养有关,性情敦厚,下笔自少轻佻,与唐先生“敬持”亦相通。《诗话》言诗不可有乡野气,博识有官职之士君子气局见解自然阔大,则非笃论。诗人崇尚雅正,戒除鄙俗,读书力学,布衣亦可成家,非必登庙堂、交名流即能免俗。袁枚论诗颇有灼见,而诗与《诗话》品格不高,为人诟病,正在其趋奉公卿、结交权贵也。 《续诗品》论作诗之法,全文三十二则,依序为“崇意”、“精思”、“博习”、“相题”、“选材”、“用笔”、“理气”、“布格”、“择韵”、“尚识”、“振采”、“结响”、“取径”、“知难”、“葆真”、“安雅”、“空行”、“固存”、“辨微”、“澄滓”、“斋心”、“矜严”、“藏拙”、“神悟”、“即景”、“勇改”、“著我”、“戒偏”、“割忍”、“求友”、“拔萃”、“灭迹”,与唐先生《苦咏三十诀》有相同、相近者,本文取以参证;亦有唐先生未言及者。而唐先生所言,袁氏亦未尝著笔。两家所处时代不同,于诗学之审美观念多异:袁枚居乾隆盛世,论诗主“性灵说”,不分唐宋,只观性情;唐先生为现代人,却恪守儒家之道,力倡唐音高格。吾侪当识其同异,观其会通,取其中正,于诗作之实践,有所裨益也。 三、结 语 《苦咏三十诀》以诗论诗,遍涉为诗之方向途径、创作心态与法则、人格修养、审美旨趣等诸多方面,观点鲜明,脉络贯通,自成体系,经上文之疏释参证,可见内涵深广。三十篇多方设喻以明习诗之法与作诗之理,铸辞造境,壮美瑰奇,即以诗言,亦为绝妙好辞。唐先生夫人钱珊若云:“自古成名诗人,岂是易易?此三十诀是玉虬一生阅历、甘苦自道之言,后之有志于此道者,可准此用功矣。”笔者浅学,虽勉为疏证,或有误解,博雅君子,幸垂教焉。 2014年8月17日成初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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