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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11)

第四讲  境界的观念
    我今天的话题,是“境界”的问题。记得在我们的“儒学研讨会”[1] 的某次会上,我谈到过这个话题。但“境界”问题还涉及到另外两个话题,两个本来是属于宋明理学的话题。今天看来,虽然人们一直在关注、讨论这两个话题,但在观念上都没有突破。那是因为在整体的观念上没有突破。两个什么话题呢?一个是“孔颜乐处”,还有一个是“功夫论”的问题。所谓“孔颜乐处”,就是一种境界;而“做功夫”,也是要达到一种境界。我先谈一下这两个问题,然后再说我对“境界”的理解。
    一、功夫问题
    先说一下“功夫”的问题。这本来是宋明理学的一个话题。我们现在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宋明这一段。既然大家都在搞宋明,“功夫论”就成了大家经常的一个话题。过去的谈法,是说,宋明理学那里有一个基本的观念框架,就是“本体”和“功夫”的关系问题。
    我记得崔发展在上次研讨会上的一个主题发言,也是讲这个问题的。[2] 当然,他那可能是在观念上把两者对立起来了。但他是有现实针对性的,就是说:在学院里面的这么一种纯粹学术的探讨,是不是忘记了功夫,忘记了践履这么一个层面?
    我想从两个层面来说说我的看法。
    第一,对于一个儒者来讲,所谓“纯粹学术”的工作,算不算是一种功夫?比如,你看佛教的和尚,每天有功课,干什么呢?念经。不仅要念经,而且住持啊、高僧啊什么的,还要经常讲经。我想,这算不算一种功夫?对于佛教徒来讲,念经、讲经就是他的一种功夫,每天要做,每天坚持。对于一个道教徒来讲,他做功夫就是炼丹。炼外丹,炼内丹,你不能说他不做功夫,这还是修炼嘛。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功夫,比如行善什么的。就儒学来讲,也有很多做功夫的形式。比方说,朱子讲:“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宋元学案》卷一百十六)后来颜元还嘲讽说:“半日静坐,是半日达摩也;半日读书,是半日汉儒也。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乎?”(《朱子语类评》)但是对于朱子来讲,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都是一种功夫。但是按照发展上次表达的那么一个观点,可能认为这就不是功夫。其实,作为一个学者、尤其是一个思想者,半日静坐是很必要的。静坐不是呆若木鸡,而是思想。至于所谓“学术”,那当然也是一种功夫。否则,孔子为什么那样重视“学”的问题?《周易》也说:“君子以朋友讲习。”(《周易·象传》)我们的这个“儒学研讨会”,就是“君子以朋友讲习”。对于儒学来说,这种“学术”的讲习、研讨,是很必要的,也是一种功夫。历史上的大儒,哪一个不是经常地进行这样的讲习、研讨?孔子周游列国之际,每天都在跟他的学生进行这样的“学术”研讨,你能说他不做功夫吗?
    其次,当然是在现实生活当中的践履。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今天来做功夫,做什么样的功夫呢?即便说,我们是在实际地“修齐治平”,但我仍然会很担心:我们这样会做出什么样的功夫来?如果说,你持有某一种观念,然后你在你的实践活动当中去实现这个观念,我就会想:问题在于,你要实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朱子所讲的是有道理的,那就是“知先行后”(《朱子语类》卷九)。[3] 假如你连自己都不明白要做什么,你就去践行、做功夫,你做什么呢?很可能,你主观上认为自己的意图是很好的,而其实是很危险的。比如说,现今儒者当中的某些原教旨主义者,主观上当然自以为是很好的,然后去实践;但实际上那是很危险的,在小事上危险性还不大,在大事上就非常危险了。
    所以,我们不能盲目地践履,不能盲目地去做功夫。这就回到了我刚才讲的第一点上:我们首先需要想清楚、想明白,所以我们需要思想,需要学术。
    我举了一些现实的例子,大家可以思考一下。但就宋明的功夫论本身来说,它的那个基本的观念框架,才是根本的问题。他们所说的“功夫论”,是和“本体论”相对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个框架下的“本体”和“功夫”有两层意思。哪两层意思呢?
    一层意思,可以说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一种描述,就是“体-用”的架构,跟今天我要讲的“境界”问题也有关系,但并不是直接的关系,而是一种“奠基”关系。分析起来,这里既然说到“本体”,那么,在儒家的观念中,“本体”是指的什么?就是那个绝对的主体性、唯一的存在者嘛!具体来说,那就是思孟学派以来所说的“性”,它就是万物的形而上的终极根据。这是我上一次讲过的问题。所以,“本体-功夫”的观念架构,首先就是思孟以来的那么一个基本的观念架构:“性-情”的架构,“本-末”的架构,“体-用”的架构。这就是它的基本意思。有了这个意思以后,才会有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功夫论:通过做功夫,去复归、并且落实这个形而上学的“性”。
    所以,“本体-功夫”的观念有两个层面:一个是“体-用”的架构,是从本体到功夫,就是《中庸》文本的“未发-已发”的架构。另一个则是“内圣-外王”的架构,是从功夫到本体,在《大学》文本当中,就是“修-齐治平”的架构:前面的“修”就是先“明明德”,就是“复性”,就是确立心性“本体”,这是做功夫的一层意思;后面的“齐治平”是“亲民”,就是落实这个本体,这是做功夫的另一层意思。由此可见,宋明理学所提出的这么一个功夫论,其实最早是由李翱提出来的,那就是“复性”。(李翱《复性书》)
    因此,“功夫”的另外一层意思,首先就是我们作为形而下的存在者的“复性”。全部宋明理学的功夫论,其关键就在这里。我们说韩愈和李翱是宋明理学真正的开拓者,就是这么个道理。因为他们的基本观念就是从这里来的。他们在承认这么一个架构的基础上,说:我们现在遮蔽了本体,失落了本体,我们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小人”;然后我们要 “复性”,“明体”,要重新找回本体,成为“君子”、“圣人”。只有这样之后,我们才能“达用”。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叫“明体达用”。所以,所谓“做功夫”,完整地讲,就是“明体-达用”。
    明体达用的观念前提之一,也是宋明理学、甚至轴心时期以后的全部儒家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的前设,就是:我们现实当中的人的“性”都已经被遮蔽了。所以,“达用”的功夫的前提,就是要“明体”:要明了体,才能达用。至于怎么明体,那是另外的问题了,涉及到包括《中庸》所说的是“自诚明”还是“自明诚”的问题,也包括朱子和阳明的争论:是“诚意”在先?还是格物在先?但这不是根本的问题。我的意思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但凡我们谈到“功夫”问题的时候,总是在这样的形而上学观念框架下。
    那么,这样的“功夫”观念,跟我要谈的“境界”问题,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简单说来就是:我们作为经验世界中的人,只是形而下的存在者,这是一种很低的境界;我们“复性”、“明体”,追寻那个形而上的存在者,就是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而我想说的是:这样的境界还不是最高的境界。我已经说了,这样的“功夫”观念基于“体-用”的观念框架、“明体-达用”的观念框架。
    但是,即便在这个框架下谈功夫,还是比今天的很多儒者讲“功夫”讲得好得多。今天很多人更糟糕,完全没有涉及到形而上的层级。他们反对儒学的学术研究,把儒学的学术和践履对立起来,然后盲目地去做功夫。以前有人批评我是“哲学帝国主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这样一来,今天的某些儒者们讲“功夫”,讲什么呢?讲的是:我们要规规矩矩地奉行儒家在历史上曾经构造过的种种道德原则。他们就是这样讲功夫的,完全是形而下的,连形而上的根据都没有涉及到。
    比如,最近的热门话题,穿什么“儒服”、“汉服”,那样的话题,很没有意思。孔子就说过:“我不知道什么‘儒服’!”[4] 可是他们居然还以孔子的说法为证,说:咱们穿衣服不能左衽,要右衽,否则,就成了夷狄了。[5] 我就不相信,今天有人穿左衽的衣服,甚至穿牛仔服、T恤衫,就成了夷狄了,就成了禽兽了。荒谬!又如,他们还说什么:“既然我们是儒者,就要从小事做起。”当然是应该从小事做起,但是,这样做的根据是什么?假如根据的仅仅还是形而下的东西,那是很糟糕的。
    古代记在儒家名下的“礼”的规定太多了,我们今天都要实行吗?我经常举的例子:在座的女同学全部都应该退出去,那才是躬行实践,因为这也是儒家曾经有过的道德原则嘛。女同学不能坐在这里,应该回家去;回家去,别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嘛,你们回去绣花吧。这样的东西太多了,都是非常荒谬的“功夫”。我干嘛做这样的“功夫”呀?做出来了,那成了什么呢?可是今天我们会看到,社会上就有这样的儒者。还有的甚至疯疯癫癫的,有点象邪教一样,那更是等而下之了。这就是今天的某些所谓儒者持守的功夫论,简直连宋明的水平都没有达到,只知道形而下的功夫,不知道形而上的本体。他们更不懂得我上一次谈到过的孔子所确立的原则:与时偕行,礼有损益。
    但是,我今天想谈的话题不是这个,而是:即便宋明那样的具有形而上根据的功夫论,也是必须“解构”的。宋明的功夫,根据是本体;我们做功夫,是要回到本体。但是,我们今天来谈“功夫”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会说:哪怕像宋明那样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我们也要有一个突破。在我们今天的思想语境下,你回到本体,“本体”是什么玩意儿啊?我不知道。我的看法是:重建儒学,是连本体也要重建。当然,今天的功夫论,你也可以说:“我们先回到本体上。”姑且可以这样说。但是,你要回到怎样的本体?照我的想法,我要下功夫,就要回到源头上去,那才是“真功夫”;而不是仅仅回到一个什么“本体”。本体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东西。
    那么,回到源头,是回到哪里呢?结合我上两次讲的话题,就是回到你最淳朴的生活当中去。在我看来,这就是最高的境界。我可以这么说:我要达到一种最高的境界,并不是我就要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得道”的人、一个神。什么叫“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什么叫“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果真人人都可以成圣人吗?那可能吗?
    所以,我这么说:最高的境界,就是回归最低的境界,就是回去,回到生活本身,回到最纯真的情感本身、最纯真的爱本身。我看到一些普通的老百姓,我在他们面前反倒有一种自卑感。我真切地感到一种自卑感,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的境界才是真的高啊!并不是说他们有多么渊博的知识、他们修炼到了多么高深的道行,而是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他们在自家的生活、主要是淳朴的情感生活中,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我要是修炼,就要修炼到这个程度。其实,历史上有一些儒者,是有这样一种境界的,而且在理论上有所表达。但是,在宋明理学中,凡是有这么一个境界的,别人就会批评他,说他“近禅”,就像“五四”以后,说他是不是有点“阿Q精神”。你管他是不是“阿Q”,是不是“近禅”,我自己体验到的是一种纯真的情感,我感到很踏实,这就够了。
    所以,我讲,今天我们来看宋明理学提出的功夫论问题,观念上要有一种突破。之所以要有突破,是因为他们的功夫论是建构在轴心时期以后的儒家“性-情”架构上面的,而这个架构是我们要破解的东西。我们要真正回到生活本源上去,回到纯真的情感上去。因此,今天讲“功夫”,应该是跟宋明理学家讲“功夫”不同的。比如禅宗,我真的是很欣赏禅宗那种境界的:“运水搬柴,无非妙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五灯会元》卷十七)。至于按佛教的教义来讲,“禅宗还是不是佛教”这个问题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那样一种生活方式。当然,禅宗也有不足的地方,它有跟儒家不合的地方,它毕竟还是佛教。儒家所讲的生活本身,是普通百姓的人伦生活,而不是非要到什么寺院里去,成佛、成祖什么的。再者,禅宗毕竟还是预设了一个“佛性”、“本心”,仍然还是形而上学的境界。
    这是关于宋明儒家提出的功夫论的问题,我简单说一下。我讲这些,包括“境界”什么的,是有现实针对性的。我们今天应该怎么做功夫?我刚才提到两种:一种是仅仅形而下地做功夫,那是不行的;还有一种,有形而上的根据地做功夫,也是不够的。我们今天“做真功夫”,就是要回归纯真的生活情感,回归本源性的爱。这才是最高的境界。
    注释:
    [1] 儒学研讨会:四川大学哲学系的部分师生组织的一种定期的研讨活动。
    [2] 崔发展,四川大学哲学系2001级研究生。他在“儒学研讨会”上的主题发言为:《儒学的一阳来复?》,中国儒学网(www.confuchina.com)。
    [3] 原文:“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
    [4] 出自《礼记·儒行》:“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5] 出自《论语·宪问》:“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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