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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儒者:我的父亲梁漱溟(6)


    
    1936年,梁漱溟与长子梁培宽(右)、次子梁培恕(左)(资料图 图源网络)
    生活中的父亲
    在那些年月里,应该承认,我们兄弟俩与父亲的距离拉开了,但严格地说并没有划清界限。父亲的为人如何,是否“一贯反动”,我们心中明白,但精神压力还是有的。
    父亲自知他对家庭照顾很少。我的母亲黄靖贤念过初级职业学校,粗通文字,外祖母家是旗人。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家庭一样,父亲在外谋生养家,母亲在家带着我们生活。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一个春节是在家过的,母亲去世的那年春节父亲在广西出差,最后一个团圆节也没有能和母亲过。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我们托付给他的妹妹或者侄女照看。记得1938年夏父亲在去重庆前,送我和弟弟到湖南衡山的姑姑那里。到了衡山,弟弟不肯留下,躲在另外一间屋子哭。父亲和姑姑听到哭声过来问怎么回事,弟弟说要跟父亲去四川。父亲于心不忍,就把我们从湖南带到四川南充一位表姑那里。这次父亲走的时候,却是我在哭了。因为今后照顾弟弟的责任,恐怕是落在我身上了。那一年,我13岁,弟弟10岁。我们上学后住校,寒暑假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和弟弟还是要住校。但我们在生活上很早就自立了,也没感觉很苦。
    虽然我们和父亲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在感情上从未感觉与父亲疏远过。他给我们的感觉从来不只是慈父,也是良师。他关心我们,但给我们的信中很少提及生活上的琐事,而是在思想上有所指点。有人问我,父亲是否很严肃?不,他从来都是以商量或建议的口吻与我们交换意见,从不命令或强制。他关心我们的思想品德,不在意于成绩分数。有一次放假,接到学校的成绩单,地理考了59分,通知我提前返校补考。我顺手把成绩单递给父亲看,父亲看了没有一句责备话就还给我,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说什么。
    母亲去世后,父亲本来决心不再结婚。1942年香港脱险后他在桂林,先后在几位学生或朋友的家里搭伙,朋友认为他这样的生活非长久之计,劝他再组织个家庭,父亲改变了主意。经朋友介绍,1944年,他与48岁的陈树女士再婚。
    我的继母毕业于北师大,当时在桂林任中学教员,一直未婚。事后见出父亲的这段婚姻并不如意,他们的共同语言不多,思想境界又有差距。写《最后一个儒家》的美国学者艾恺曾推想父亲后面的妻子“更合意些”,因为她的文化程度高于我生母,但事实并非如此。
    父亲能在这么多年的政治风浪中泰然坚持下来,一直活到95岁,这让很多人觉得不好理解。1979年,他写信给朋友:“一切祸福、荣辱、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这都是多年来对佛学和儒学“践履实修”的结果。
    对佛学的道理,父亲是“老而弥笃”。我们小时候跟他去寺院,从不见父亲拜佛、烧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破我执”,“忘我”,如果一个人能“忘我”,不考虑个人利害得失,人的精神面貌就会有根本不同,很多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
    1942年,父亲自日军的炮火下逃生之后,写过一篇《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的文章,说:“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因为这句话,遭到了包括熊十力在内许多人的讥评,说他狂妄、口气大。我理解他还是出于责任感和使命感而发此感慨的,他曾说:“假如我所作所为,只求一个人享乐,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他认为自己对整个中国文化甚至于中国前途,都有所见,甚至有责任。他的任务没有完成,所以不能死。
    父亲信奉孔子的“仁者不忧”,因此他“乐天知命”。抗战期间,有朋友在桂林七星岩请他吃素席,饭后在一株小树下聊天,恰敌机在头上盘旋下“蛋”,朋友吓得大惊失色,急于躲避,父亲却一直镇定自若地聊天。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北京人都逃出了户外,父亲却安居不动。在居委会的再三劝告下,最后才有几个晚上到寓所后门的草地上露宿。
    1988年,父亲因为肾衰竭住院。他认为佛家对生命的态度是“不求生,不求死”,顺其自然,他也是如此。5月11日他把我叫到床侧,示意有话要说。他说:“人的寿命有限。大夫说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命已经完了,寿数就这样了。”我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他只坦然说:“火化。”1988年6月23日,父亲的人生大幕徐徐垂下,享年九十有五。他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累了,我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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