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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奥麟】不已之美


    不已之美
    作者:孙奥麟
    来源:“儒家人文学”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正月廿五日甲申
               耶稣2016年3月3日
    不已就是不止,就体用上看,道体万古不易,其作用必然也永恒不已。
    世上绝无“只存有不活动”之物,只要实有的东西就都是作用不已的,即便一块石头,它也在默默地呈现着颜色,压迫着地面、散发着气味,只是这个不已不够直观,而越能彰显“不已”的器物也就越美些。
    
    由此下贯来看,先可以说呈现动态的东西更具美感。譬如猎猎的旗帜、翻涌的麦浪、喧哗的树叶、浮荡的晚霞、飞掠的流星、飘摇的雪花、旋转的风车、陀螺等等,它们一旦静止,美感就要打折扣了。
    天地是运行不已的,然而其不已都颇难察觉,山泽的不已体现在滋养万物上,风亘古不息却目力难及,电光耀洞彻却倏忽即逝,自然界的不已之物,只在水火二物上较容易看出。
    
    梵高《星空》
    水火都是自动之物,一潭静水是在兀自转运的,然而其动态小,不如有些粼粼波纹的水美,活水总比死水美,其中又以迅疾的瀑布为最可观,出于人工的喷泉虽小,动态却极强,所以常用来装饰庭院。灯比蜡烛亮,烛火却比灯美,因为于火焰自有一个动态,跳动的火又比静态的火美、翻卷摇曳的火又比静静燃烧的火美,人造的焰火、礼花更具动态,所以又用来庆祝节日。
    
    众物之中,发光之物能直观地彰显其作用的不已,所以发光之物比不发光之物要美,譬如水母、荧屏、火焰、闪电等等。光明之物中,明亮的东西比黯淡的东西美,譬如萤火虫发光时比不发光时美、闪耀的星星比若隐若现的星星美。电灯一旦关闭、灯笼一旦吹熄,炭火一旦湮灭,烧红的金属一旦冷却、其美感都是急转直下,在于它所彰显的“不已”属性隐退了。
    植物动得极慢,动物却可以自动,人类看似不如动物好动,其实动态多在思虑谋划处,故而创造建设得极多,也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
    绘画本身虽然是静态的,不已之感却仍是有所体现的。西洋画中,几只苹果、一个陶罐看似是静物画的主角,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动态的光;好的人物画往往能使人联想到人物的上一个动作神态和下一个动作神态;不高明的风景画总似把景物画尽了,好的风景画则每每像是从一幅更大的画作中剪裁下来的。
    
    伦勃朗自画像
    
    
    
    马远《水图》
    从听觉角度说,这个“不已”之美也是处处存在的。拉长的声音更接近不已,所以长声比短声美,人的吟诵和歌唱都是把语言拉长了,牺牲了表意,却获得了美感。由此再观,则可以说不间断的声音比间断的声音美,乐器演奏绵长的旋律时固然悠扬,演奏华彩乐句时,其音符变化虽快却仍是不间断的,这也是对不已之美的一种保障。钢琴天然缺乏延音,所以钢琴家总得比其他乐手们使用更多的密集音符来弥补这一点。电子合成器和电吉他的间断音效往往用来铺陈背景或营造一些空间感,它们从来不能充当音乐的主角,缺乏不已之美正是其原因。当然,也有一些音乐类型是强调间断的,譬如说唱音乐和芬克音乐,但这两种音乐是牺牲旋律来成就节奏,说唱歌手没法在吐字时保持明显的旋律,而芬克音乐是把一把吉他当作半把琴和半张鼓来用,稳健多变的节奏同样可以给人一种不已的美感。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孔子说音乐刚开始的时候宜于和缓,好像静止之物渐渐翕动的样子;继而,音乐应该呈露出明朗的主旋律;音乐尽行到高潮的时候,音乐应该高亢明亮,各部齐鸣;尽行到收摄阶段时,音乐则应该显得绵绵不绝,好似永无休止。孔子不是就着一首音乐给鲁国乐官以建议,而是指出了音乐的共通规律,亦即以元、亨、利、贞之道来安顿种种灵感和素材,通过编曲使音乐呈现出一个天然的体段。其中的“绎如也”,则是对道体不已的一种彰显,今日绝大多数音乐的编曲或选择在高潮的反复呈现中结束,或选择在主旋律或人声结束之后仍有若干声部残存数小节,这都是“绎如也”。录音师们会用延时和混响效果来使一个音符呈现不已的效果,更会把整首歌处理成淡入淡出——好像只是听者与音乐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那首歌从未停止过。
    音乐是极抽象的,文学和电影则比音乐要具象得多,所以在这类艺术形式上,这个不已之美的体现与音乐往往相反,不体现在反复再现,往往体现在适时地戛然而止。正如刹车之后,车还会顺着惯性走一段,故事结束了,故事中的人物却仍笼罩在各自的性格和命运之中,也许以后他们会有所改变,但至少目前是不会改变了,所以不必把每个人物都描绘到死亡为止,这个余地要让读者和观者来接手完成,言无穷终究意有尽,不如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结束而实未结束,仍体现了一种不已之美。
    当然,就细部来说,文学和电影仍可以采用音乐所擅长的方式来展示不已之美,譬如《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经典的结尾:
    “It eluded us then, but that's no matter--tomorrow we will run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And one fine morning---- So we beat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这句话在诸多译本中千差万别,甚至彼此矛盾,因为其表意本来就是含混的,这个含混又是恰当的,因为它不是谱子上的一个音符,音符都已经弹完了,它只是一个音效,一个在剧场中绕梁不已的回音。
    在人心地上看,道体的不已处正是德目中的“勇”。《说文》说“勇者,气也”,这恐怕是训错了。以学理来推,须是训成“勇者,甬也”,“甬”的本意是花苞,花苞是植物的不容遏止处。后来所造的字如“涌”、“踊”,都有个动态不已的意思。
    正如德目中的信没有自体,信只是仁义礼智的不容改易处,勇也没有自体,它是仁义礼智的流行不止处。四德都没开关,只要人一息尚存,它都要流淌出来。譬如风车,仁义礼智是四瓣,钉住风车的是信,风车的旋转处便是勇。古人以五行与五常相配,仁属木、礼属火、义属金、智属水、信属土,严密说来,是“五”字跟五常相配,“行”字与勇字相配——行就是运转不已的意思。在今人说勇,往往只说得个血气强旺、无所畏惧,这不是与智仁并列的道德,不是勇,只是“敢”,若从“敢”上去找勇,则杀人放火也是勇了,杀人放火只是人性不已的不得彰显使然,是无勇而已。在成德的君子,则是临事必有勇,或勇于敢,或勇于不敢。“虽千万人吾往矣”固然是勇,“不敢侮于鳏寡”同样是勇。
    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执着、坚贞之人是狷者,彰显性分中的不易较多,积极、进取之人则是狂者,此类人则湛露性分中的不已处较多。乾卦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在工夫上体会,是自强极容易,不息极难。人都有振作的时候——自今而后要做个磊落人,不想再堕入卑微琐屑,有这股心意值得鼓励,但这往往是有所感触,气血也随之鼓荡起来了,然而,其进锐者其退速,血气能兴发就能平复,终究不足以倚靠,只有从本性上流淌出来的,那种义无反顾的东西才堪不已。 (责任编辑:admin)